洛陽秋深  第二章 寒芒忽乍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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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木森森,流水潺潺。金穀園不愧這“金”字稱號,落茵卷地,黃葉裹樹。林道上的枯葉踩上去吱嘎作響,柔得讓人想以藍天為蓋,地為廬,躺臥下來,享受片刻靜謐。近處更有不知名的鳥兒被步伐無意驚起,一聲鳴叫,從枝上躥出,掠過萬裏無雲的藍天。
    羊獻容才向林中走了百丈,便聽到有說話聲。初時覺得可能是有人有需要躲開眾人商量的事情。後一思量,又覺得不是。若是真有悄悄話,席間人聲嘈雜,隻要耳口相傳湊近了說,也不會有什麼人聽到。那麼,隻能解釋要見什麼公開場合不便見的人吧。
    多半是石崇的姬妾看上席間什麼男子,在此幽會傳情?
    那麼自己是上前一步去聽明白確認一下?還是回頭走,當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猶豫不決之時,聲音已經傳進耳朵:“聰哥,你看這裏誰能在中宮前說得上話?是那賈謐和潘嶽嗎?”當先的是一個少年的聲音,一邊詢問,一邊又似在自答。
    羊獻容提起了好奇之心,湊到了樹叢之後。從樹隙之中抬眼望去,是兩個男子背影。
    “多半是那賈謐吧,畢竟是中宮的姨甥,後族中的掌權人物了。不過,我前幾次在賈家走動,瞧著賈謐這人反應並不機敏,大抵是仰著中宮萌澤才能有現在的名聲。那潘嶽倒是個人才,隻是骨子裏一股媚氣。”這是一個淳厚的男子嗓音,隱隱透著從容不迫的氣度,“隻是現時要救我爹,不管是何種人,都要打個交道了。”
    “伯父的‘五部大都督’官職,還是十年前,中宮的政敵——太後的戚族楊家掌政時所封。怕是中宮認為伯父不是她這方的人,心中一直有芥蒂。現下伯父因為部卒逃回塞外,誅連坐免官職,等候發落。一切隻是借口罷?”
    被少年稱為聰哥的男人冷笑一聲:“若中宮這回的心思是想自己施恩,先奪家父的封號,再回頭賣我家一個人情,我爹倒可以平安度過一劫。就怕她聽了讒言,覺得‘五部大都督’的稱呼,過於招風,能引得我們匈奴人與羯人、氐人這些中原人視之為戎狄之族的人共聚一旗。封伯父稱號是養虎為患,非要除之後快不可。今年西麵氐人的叛亂剛剛平定,便有太子舍人江統做了《徙戎論》,反響頗大。朝堂上多數人本就鄙薄我輩族人如鷹犬,現下《徙戎論》一出,隻怕我們在洛陽的日子更難涯了。”
    “這幫文士怎麼不幹脆作個《殺胡論》算了?先前還有個親王提過要把伯父一殺了之,幸而先帝沒有聽從。即使這樣,一有平叛的任務,伯父的請纓也總被拒絕。根本就不把我們當作同一族類,處處存有防備之心。想我們本是匈奴英雄冒頓單於之後,世代都是漢室的姻戚,祖上所娶漢族公主宗室不計其數。你我的血脈之中,怕是一半漢家血都不止了。魏朝武帝曹操,將我們分成五部,我族將姓氏更改為劉姓也已經三代。在大半朝臣眼中依舊是蠻化之人!聰哥你作的詩賦,習的經史百家之學、書的草隸二體書法,哪樣比這幫被捧出來的文士差?可他們提起你的時候,不是在說你的詩賦,而是你的弓法,是你在洛陽結交豪強!根本不懷善意。”少年的聲音中,飽含不被公正對待的憤懣。
    “阿曜,別急。總有一天……”
    接下去的話,被清脆的嬌嗔打斷了。
    “劉司馬,妾身來遲了,先向大人說聲抱歉哪。喲,小劉大人也在。”
    羊獻容看到的是前來女子的背影,身段婀娜,步態翩然。欠身一禮,十字高髻在陽光下閃了閃,反出金色,竟是一名胡姬。
    羊獻容在腦海中拚接這幾個人的身份,兩名男子都姓劉,青年名聰,少年名曜,應該是漢代內附的南匈奴之後,以漢家外甥身份改了劉姓。再加上這遲到的胡姬,胡姬在世家權貴的府中多半隻充作婢妾角色,能如同貴婦般梳著高髻走在道上,隻怕此胡姬在石崇的家中地位不低。
    現下這幾人聚在一起,應該是要商量如何緩轉——“五部大都督”劉淵的坐免官職一案吧。
    已經聽得夠多了,再聽下去,興許於當事人,於自己,都不利吧。羊獻容正待抽身,腰間的玉帶鉤蹭著小樹的枝丫,發出聲響。那胡姬反應最快,向羊獻容這邊轉身,顯得猝不及防有其它人。
    少年“蹭”的一聲抽出腰間所懸三尺青鋒,喝道:“誰在那裏?”
    雖然獻容的外公是平南將軍。但從小到大,她哪裏受過這等真刀真槍正對著她的陣仗,頓時慌了。“我……我……”吱唔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手心、後背直冒冷汗,心想著,也不是什麼秘密事啊,不會真把我殺了吧。都說石大人府上姬妾數千,還有因為勸不了客人飲酒的婢女被殺,在這林地死個把婢女小廝,當真還不算件大事。當然,前提是不知道她是羊家的千金大小姐。
    “小姑娘,你來這裏做什麼?”這劉聰目光如炬,一下子就把她女扮男裝的身份拆穿了。臉上漾著的笑意,卻別有深意,讓羊獻容不寒而栗。
    “我……我是幫我家主人拿酒食,結果在林道上走岔了路。”她急中生智接口道,“我看到這位胡姬姐姐,以為她也是石大人今日安排宴飲事宜的姬妾。又沒好意思開口詢問,所以跟在她後麵,胡亂闖進來了。”
    劉聰繼續微笑著:“這位胡姬在京城裏可是很有名氣的哪,你主人之前就沒有帶你來過金穀園,見過她麼?”
    劉聰的試探語氣,讓立於旁邊的劉曜有些捉摸不定。思忖著聰哥是在試這假小廝聽到多少吧?於是還劍入鞘,待著這件事收場。
    羊獻容這才注意到這胡姬雖然容色甚麗,但難掩眼角、眼下的深深皺紋。若是漢人有這般儀容,起碼要四十來歲。隻是胡姬容貌早熟早衰,還真不好判斷具體年齡。
    “春華誰不羨,卒傷秋落時;哽咽追自泣,鄙退豈所期;桂芬徒自蠹,失愛在蛾眉;坐見芳時歇,憔悴空自嗤。”劉聰吟出這首名聞京城的樂曲。
    這胡姬竟然是翾鳳。
    羊獻容早已聽說翾鳳的傳聞。她十歲被石崇購入府中,十五歲得寵,府中大小姬妾,全由她管理。更難得的,是她對金石鑒賞有極高天賦,能聽玉石、金銀之音鑒別產地、成色。三十歲後,寵愛因色馳而衰。翾鳳由石崇的第一寵妾兼總管姬妾,改由入住仆人房間,總管家中各等仆役。懷想今昔之別,作了這首五言詩,傳唱京師。
    翾鳳是何等伶俐之人,見羊獻容麵色再變,沉吟不語,便知她已經聽過自己的詩名與傳聞。又從她腰中所佩的上等玉溝帶,判斷眼前的假扮小廝,八成是哪位世家小姐。於是上前盈盈一福,“妾身來自北地,而劉大人在北地人緣頗廣,又曾當過新興太守主簿。妾身自然是好不容易才得劉大人的應允,幫忙尋找家人訊息。”
    反而像是翾鳳做錯了事向羊獻容解釋。話音聽到這裏,羊獻容覺得他們是認出自己的高門身份,有所恭敬拘謹,一時意興索然。
    “翾鳳姐姐才名動京城,我自然聽聞過,不想今天見到姐姐比傳言中更漂亮。耽擱翾鳳姐姐大事,多有抱歉。姐姐請指明哪裏是宴席的歸路即可,不勝感激。”
    眼見著羊獻容走遠,劉曜回頭看向劉聰:“聰哥,你覺得她真的是跟著翾鳳過來,我們倆的對話什麼也沒有聽到嗎?”
    劉聰擺了擺手,說道:“這已經不重要了,不過,幸虧最後那半句話,被翾鳳打斷了。否則……”
    劉曜明白堂哥劉聰那後半句話的意思:若讓她聽到他們的野心,那麼便是拚著得罪人惹麻煩的危險,負著殺死無辜的罪孽,也務必要把這闖進來的女子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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