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秋深 第一章 金穀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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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晨的陽光照在巍峨的宮牆之上,輾轉著撒進窗牖。臥榻之上,一個美人抱膝蜷坐,荊釵布衣,容色清減,顰眉沉思之間,翦水雙瞳依然透著攝人心魂的美感。興許感到風從窗間漏出來的微許涼意,她緩緩起身合上窗。繼續將眼光的交集無限拉長,那是緬於黎明前夢境的神色,真實的,存在過的回憶。隻不過,韶華已然喚不回……
六年前,自己正值及笈之齡,父母奉若掌上明珠,尚不知人間有何苦。
也是在一個涼風拂麵的早晨,她聽小舅孫回向家人炫耀,要去金穀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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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八年,秋。
金風送爽,正是金穀澗畔的金穀園最盛之時。
金穀園座落於洛陽城西北,是當世第一富豪石崇的別廬。內裏挖湖開塘,金穀水縈繞穿流其間,周圍樓榭亭閣,高下錯落。更有百丈高的崇綺樓,時時提醒著遠望的客人,此間的主人闊氣逼人。園內鳥鳴幽村,魚躍荷塘。結合自然之美,兼俱建築之中“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六法。
金穀園之所以在文人雅士中負盛名,則是另有園主人石崇的攀龍附鳳因由。
今上登基之後,石崇攀附了皇後的姨甥——賈謐。隨著賈謐職位的高升,石崇的仕途也一路平坦。而賈謐也依著石崇的聲望,高調躋身洛陽文士圈子,贏得士子們交口稱讚。
以賈謐為首二十四人,於三年前在洛陽結社,號稱“金穀二十四友”。集結了當世名士:潘嶽、左思、劉琨、陸機等二十四人。他們常常在金穀園中論詩談道,大有趕超先世的“竹林七賢”之意。洛陽新秀、吳地北上的文人,都以踏入金穀園賞綠珠吹奏一曲《明君》為傲。
孫回今日受邀,本來以為能再欣賞到石崇美姬們的曼妙舞姿,也是人生一件愜意事。臨行之前向家裏炫耀,卻節外生枝,多出一個跟屁的清秀“小廝”,害得他有苦不能言。連席上勸酒的美姬都不敢蹭一點豆腐吃,要不然家裏的母老虎聽到彙報,他肯定會有數十天的不安泰日子。
誰讓他要裝公道、裝厚道,想言正義辭地拒絕好奇心旺盛的小外甥女羊獻容,反而被“料敵先機”,著了道。
當他以“你是女子”理由拒絕,小姑娘馬上接口說“已經準備好女扮男裝了。”
等他說“你家門第頗高,要自顧高門的顏麵。”另有應對,“裝小廝就可以了,絕對認不出來。”
待到他絕望地問道:“如廁怎麼辦?”時,她就反問:“石大人有數千的姬妾婢女,難不成她們不用方便不成?”
……總之結果就是他孫回甘拜下風,乖乖地帶了小外甥女前來“孺慕文士雅風”。隻得暗自祈禱,這小姑娘成長在高門,自幼習慣宴飲場麵,千萬不要出紕漏。
好在世風開放,比如今日前席上的潘嶽,年輕時就因為姿容如玉樹,被洛陽眾女手牽手阻在街上,圍了個水泄不通。
所以即使他孫回被人認出帶了小外甥女冒充小廝,也不會有任何禮教之防的言詞流傳吧。女子婚嫁雖然逃不脫由父母由媒婆主宰的命運,但欣賞英俊男子的權力卻是自由的。
眼前這個到處走走看看的“小廝”,更是不放過這個見識的機會,一邊看一邊不忘記評頭論足。
“這就是賈家的公子,封為魯公的賈謐麼?與中宮有椒房之親,容止倒是賈家中最出眾的。也是,他爹便是以偷香聞名的英俊男子韓壽哪。”
“咂,這就是以俊雅漂亮而聞名的潘嶽潘安仁麼?可惜自己生得晚,沒有看到他年輕時被洛陽女子擲果盈車的盛景哪。至今洛陽內眾女子愛把情郎稱作檀郎,便是因為潘安小名檀奴的原因。他的詩也漂亮,我曾經拜讀過他哀亡妻的《悼亡詩》,還巴巴掉了很多眼淚呢。今天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麼詩呢?”
“陸機與陸雲哪,這兩位是第一次見。聽說來自江左,由司空張華引薦,一時風頭正勁。陸機先生的書法漂亮,以前隻見他寫得的帖子,未見他親書時候的龍飛鳳舞樣子。今日能有幸見一見,多托了小舅的福哪。”羊獻容笑嬉嬉地對著孫回說到。一時間孫回也搞不清這小丫頭到底是在拍自己的馬屁,還是暗含著小小的嘲諷。
於是孫回忍不住給她潑冷水,當然,話題還是借陸氏的二兄弟:“他們的祖父就是東吳名將、要了關羽腦袋的陸遜!他們的父親陸抗當日在吳地對抗我朝,還是你叔祖羊祜的死對頭哩。”
誰知小丫頭卻以一句“都過去了,他們現下投奔京師,也算是一門英傑,我就不能讚賞麼?”
接著尋找認識下一個目標,那邊是寫了《三都賦》,以至於讓洛陽紙貴的左思麼,長得可真難看哪……
他還有個妹妹左芬進了宮,現在論輩分也算是太妃了。她是因為才名出眾而選入宮中,但在佳麗雲集的後宮中越發顯得難看。先帝因為她的姿容,不待見她,卻敬重她的才學。外地進貢,要請她賦頌,凡是皇家需要用文字記錄的婚喪嫁娶,也要她寫誄作賦。才女雖然孤單離索,不受寵愛,但於宮中活得淡泊。以清高之姿,無爭之態在後宮豎立標的,雖然不見得引人注目,也不會廣結善緣,卻反而能不結仇家而全得性命。
羊獻容記得她的詩《啄木鳥》
南山有鳥,自名啄木。
饑則啄木,暮則巢宿。
無幹於人,惟誌所欲。
性清者榮,性濁者辱。
真是,好一份清高之態……
等到她把主席上的諸位名人都認了個七七八八,宴飲也開始了。
當先出場的是杯柈舞,七隻盤子被順次遞出,排成兩行,上麵放置小杯。一鼓被置放在盤前,一男舞者先從盤上縱身飛躍而下,右腿一登弓,躍向鼓上。挺身回頭,他的長袖舞衣和帽帶隨勢飄起。飛舞長袖,踩鼓下腰,手、膝、足觸擊鼓麵,兼具了力度與美感,鼓點在他的觸擊之下,時緊時疏。
鼓聲中有三女子飄然而出,接過鼓前的七隻杯盤,開始往來上拋。杯盤起來是在各自手中拋擲,接著是三人之間互傳互擲,一時間隻看到七隻杯盤很快都離了手心,在空中連飛。眾人此時都一心吊在杯盤上,生恐往來回拋的杯盤會不小心掉到地麵去,目不暇接之間杯柈已往來多次,鼓點也好,合音也好,現下都像是增加場中的緊張氣氛。終於三人收了盤,眾人皆舒了一口氣。合音之緊密,拋擲配合之無隙。若不是經過長年累月訓練,不可能達到這般水準。有一清越的女聲,也於此刻喘息之際,開始唱起《杯盤舞》。
“晉世寧,四海平,普天安樂永大寧。
四海安,天下歡,樂治興隆舞杯盤。
舞杯盤,何翩翩,舉坐翻覆壽萬年。
天與日,終與一,左回右轉不相失。
箏笛悲,酒舞疲,心中慷慨可健兒。
樽酒甘,絲竹清,原令諸君醉複醒。
醉複醒,時合同,四坐歡樂皆言工。
絲竹音,可不聽,亦舞此槃左右輕。
自相當,合坐歡樂人命長。
人命長,當結友,千秋萬歲皆老壽”
猶有普天盛世的安泰興隆之景。
待到一曲舞畢。眾人興致被催生出來,文思合酒興,紛紛開始作詩作賦。
潘嶽朝石崇投去一望,石崇領會意思,起身以主人之姿,向首座的賈謐敬酒。
今日他們可是負了賈皇後的任務來的。
石崇高舉酒爵,向賈謐笑道:“此杯是老朽敬重魯公之飲。魯公是當世年輕一代的翹楚,文思敏捷,又擔下修編晉史的重任。我輩子弟要好生向魯公學習哪。”
“謬讚謬讚。”賈謐很自然地推托,一邊等待著潘嶽引向下一個話題。
“若是太子也如賈大人這般向學之心,有飽讀詩書的底氣,娘娘也不必每天費思量了。”潘嶽緊接著話,卻引來席間一陣靜默。繼而喧囂聲起,紛紛附合。
在坐的各位文士多半在朝中有所司職,耳聞到的傳言。就是魯公賈謐在這半年多來,與太子交惡的種種事由。太子司馬遹是今上唯一的兒子,卻不是中宮賈南風所出,生母是先帝的才人謝玖。所以司馬遹想與嫡母賈後多套近乎。一來表明想娶賈謐的妹妹,與權勢熏天的嫡母娘家賈家結下姻親,二來不惜放下身段侍奉賈後生病的母親郭氏,去贏得老太太的喜愛。但結果就是賈後並不領情,一口拒了婚事,也不理會老太太臨終要她好生待太子的遺言。
司馬遹隻好退而其次,娶了賈謐的妻妹,尚書令王衍的幼女王惠風,成了賈謐的連襟,也算多加了一層親戚關係。
當然,這些皇家鬥爭事,不好在宴會上明著說,更不能背後言論賈後的不是。
事實就是太子早已在賈後的經心設計之下,在士族中間聲名狼藉。就像此刻潘嶽引題而來的議論。離不開太子,什麼在宮中開市賣肉賣菜蔬得錢擴充自己的月例錢;什麼親自操刀割肉,手起刀落,不用放上磅秤,肉的份量盡絲毫不差;什麼太子做的文章狗屁不通,大丟太子舍人的臉等等。
“得他那屠夫外公的真傳吧。真是市井之徒的後人,一點也不忘本。”太子生母謝玖的父親,是西市一屠夫。當日先帝擇良人入宮,選中了謝玖,從此也跟著雞犬生天,卻依舊不改本性,常常操著屠刀賣肉。
“多年前先帝還說他的容止德行肖似皇祖宣帝呢。真難想象小時候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竟然學起了屠夫的操刀買賣。”宣帝乃是先帝的祖父,晉室得以定鼎天下的奠基人。肖似他,就是麵相上說他也是一代雄主。
“是誰的兒子還真不好說。他的母親謝才人不是先帝的才人麼?生的兒子卻成了今上的兒子。”這就有些太不給皇家麵子了,但不給皇家麵子,並不意味著政治上的麻煩,反而有人會捧你不懼權威。隻要嗅清楚誰在當政,便不會有真正的危險降臨。
“聽說太子舍人杜錫屢屢勸誡,引起太子大怒,讓人放置鋼針在椅墊內,杜錫不知,落座後針紮臀部,血流不止,疼痛不堪。”提起此事的那位,就不知道是在用痛心疾首的表情呢,還是暗暗幸災樂禍呢。
所有的結論指向一個終點,太子難當大任。
羊獻容在家門以外的公開場合,聽到人如此肆無忌憚地議論太子的不是,不禁大吃一驚。
孫回見小外甥女臉上陰晴忽變,拍了拍她的肩:“多看少說。”
這是羊獻容第一次懷疑自己所慕的文士清談背後,是否真如想象中這麼潔淨。不是文士好談玄麼?為何播起謠言來一點也不吝嗇呢?不是就事論事,卻專嗜品評,背後卻謗毀著他人……
“你覺得太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很想問小舅孫回這句話,但看到小舅事不關己,眼瞄歌舞的表情,又把話吞了回去,說道,“我要在園子裏走走,多看些景致,回去也好向阿爹誇耀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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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襟一詞,始於唐代,用詞穿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