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697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簌簌--”一陣異風平地而起,帶著無數紛飛的黃蝴蝶,旋繞桃樹光禿禿的枝椏,那些蝴蝶仿佛找到前世的歸宿,停在枝頭凝固了,定睛一看,原來化成橢形的桃葉;從葉脈開始,一絲綠意迅速滲透,枯黃色的葉麵被染成深綠,略蜷的葉緣舒展開,整片葉子變得水潤,再一個眨眼,一隻隻飽滿鮮嫩的桃子掛上了枝頭,一派沉沉累累的豐裕之景。
逐鹿時代三十年。
水雲江手裏歇著做了半截的袍子,怔怔地出神,清朗的眉間掩飾不住的憔悴,她膚色本不白皙,是極均勻透澈的淺麥色,配上一雙黑山白水的眸子,叫人一見之下便難忘懷,而現今麵上珠含玉蘊的光澤卻找不見了。
上官去華還未進門,水雲江便從那熟悉的藥香裏知曉人回來了,她聽著他在廊下放下藥鋤和竹簍,窸窸窣窣的取出尚帶泥土氣息的藥草,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在屋外輕喚了句“雲江”,也不等應聲,便徑直去了廚房,再進屋時手裏端了一盅湯劑,水雲江默默接過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緊闔著眼簾,不忍見他孜孜看自己的眼神;清秀的醫者看到滑至她膝上的袍子,笑得很淡卻很高興,“以前真看不出你還會做這些。”
水雲江斜睨他,“是麼?你以為我就會舞刀弄槍,好勇鬥狠?”上官去華不知想到什麼,“撲哧”輕笑出聲,“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麼,你扮作男孩子,拍著我的肩說‘以後哥哥罩著你’,可不就罩住了,橫豎我這輩子逃不掉了。”
水雲江被逗得一笑,心下卻是黯然,拿起剪子挑縫歪的線腳,隨意道,“一輩子長得很,莫要隨隨便便輕許了去。”上官去華臉色變了變,最終還是勉力勾起嘴角,“這怎麼是‘輕許’,水大俠女當時給在下一句許諾,在下自當還上一個。”
“啪”,剪刀被扔回匣子,水雲江蹙眉,“我的確不擅長女兒家的針線活,這隻袖子我縫了兩天才縫好,卻還縫壞了。這袍子怕是做不完了。”
上官去華按著她的手背安慰,“怎麼會?慢慢來,總會好的。”
“慢?這還慢的起來麼?不見效就是不見效,何必自欺欺人。”水雲江賭氣說著,竟兩手一拽,將另一隻做好的袖子也拽了下來。
上官去華瞧得身子一震,臉上卻仍是容惜之色,起身收了藥碗出去,磕門前頓了頓道,“你。。。別想太多,好好休息罷。”
水江雲扶著椅背站起來,感到一陣暈眩,她揉著額角,走到屋角壁櫥旁,伸手向櫥子與牆壁的夾縫裏一探,抽出一把亮若秋水的長劍來,劍是上官去華藏的,為了她病中的身子好,也是怕她見了傷懷。
水雲江一遍遍的撫著愛劍,嘴角浮起悵惘的笑,冰冷的劍氣刺激的她咳嗽不止,她卻舍不得放下,就像放不下快意江湖的生涯,放不下鮮明怒發的一場活。
她虛挽個劍花,發現手下竟澀滯的得很,終於,一聲極飄渺的歎息滑過水色的唇,湮滅在狹小的空間。
“雲江,看我帶什麼來了。”上官去華懷裏抱隻雪白的野兔,匆匆走進水雲江的房間;屋裏靜悄悄的,主人清雅的香氣卻還在,書案上一盆臘梅的嫩色擢住上官去華的眼睛,他走過去看看,細心的將落下的枯瓣撿走,懷中的野兔突然掙脫著跳下地,繞過屏風竄進內室,他隻得彎腰去捕,拎起欲鑽進榻下的小動物時,瞟到繡榻上的一件物事,上官去華雙手一抖,剛抓住的兔子又逃掉了,他也不去管,隻呆呆立著。
紮得嚴嚴密密的包裹像一團火刺傷著雙眼,“還是想走麼?”他喃喃的低語,低頭審視自己的手掌,“可是我。。。要怎麼放手呢?”
這日晌午二人進餐時,一如既往天南海北地聊,說到逸興瑞飛處,水雲江便揚眉而笑,神態灑然依舊,卻沒了照人的光采,上官去華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笑臉,水雲江嗔道,“唉,發什麼呆?對了,和你說件事,下次出門記得幫我帶些胭脂水粉。”
上官去華溫柔笑道,“你怎麼也喜歡起這些東西來?不過既然水大俠女發了話,在下謹記就是。”
水雲江道,“我哪有不喜歡過?隻是以前東奔西走,停不下來,現在閑暇時間多了呀。”
上官去華瞧著她愈加蒼白的臉色和瘦削的雙頰,心裏一酸,忙低下頭喝湯。
------------------------------------------------------------------------------------------------------
待抬起眸時,發現對麵的女子正凝神注視著自己,目光深的叫人心驚。
很多年後再想起她的目光,恍惚覺得自己就是在那一刹那懂得了“苦”和“貪”的真諦,注定了今後要向無欲之門尋求解脫。
“雲江,怎麼一直不見你穿那件紫衣?”上官去華夾一筷子菜給水雲江,淡淡問道。
他口中的紫衣是他送給水雲江的第一件禮物,當時水雲江換上後,他笑說她是“等閑飛出廣寒宮”,想了想又道嫦娥空有美貌,哪比得上她一絲一毫的好處,收禮人心裏高興的很,嘴上卻道你怎麼跟個窮酸書生似的。原來所有的往事,都還曆曆在目。
水雲江微怔,垂了眼簾道,“以前老穿,怕你都看乏了。”
纖長的手指慢慢解開包裹,自底部捧出一襲絳紫色的罩衫,金線浮繡的花草業已有些黯淡,水雲江想,什麼都會舊的,舊衣尚有貼心的舒適感;生命舊了,敗了,卻是無比的惹人厭惡。
她重新係好包袱,尋思午膳時去華的問話,他一定發現了什麼,才這般小心委婉地哀求著她,不要走,不要走。。。打好的結又被拆開,複又係緊,打散。。。清淚滴在布帛上洇成悲傷的圖案。
“上官大夫,您可回來了,快!請快去救救我師父!”上官去華剛回到“雲江小築”,便被等在門口的藍衣少年一把搶住雙手,那少年整個人也拜了下去,上官去華扶起人,看到他身著“華清教”的道服,便道,“天龍子道長出什麼事了嗎?”
那少年麵皮微脹,“他老人家受了重傷,還望您不計前嫌,前去救治。”天龍子是當今道教領首華清教的掌門,為人算得上剛直,就是迂腐了些,當年南疆蠱術作祟江湖,真巧被他撞見來自雲南的少女水雲江行蠱,他便一口咬定水雲江是南疆邪教的妖女,誓要除惡。
水雲江為上官去華所庇護,沒中他的道兒,他老人家一怒之下,竟發帖邀請各大門派,跑到上官府請上官老將軍肅清門風,交出孽子。
雖然後來誤會澄清,天龍子道長依然梗著脖子不肯認錯,加上水雲江行事往往隨心所欲,不合常理,他老人家橫豎就是看不順眼,雖則上官去華溫文謙和,但偏生和水雲江上了一條船,便被老道一竿子打死。
“道長是為何人所傷?”上官去華知事情緊急,回屋取了醫箱便翻身上少年帶來的馬車,一邊問道。
“這個,”那少年拿眼瞅他,目光閃爍,“是水姑娘。。。”
上官去華心神巨震,且疑且驚間,聽得少年繼續說道,“您知道,家師曾找上水姑娘,說既是武林中人,就得有所約束,不得做危害中原武林安穩的行徑,要她發誓以後再不行蠱術,水姑娘說自己並非中原人,何必管這些。。。破爛規矩,家師說看在她是您朋友的份上,姑且信她並非歹人,但若再撞見她行蠱,定要將她驅逐中原。”
上官去華皺眉,他並不知曉此事,雲江也未提起過。
“水姑娘當真再沒用過蠱,她倒未必怕了師父的話,許是不想讓您為難罷。。。”少年頓了頓,“不過,今日清晨城中出了件事,是一個落第秀才跑到城門前大罵考官貪財不公,誤人前途,惹來上許多人圍觀,那秀才又漸漸從考風不正罵到朝廷用人不賢,奸佞橫行,直把衙門罵來了,奇的是衙差抓人發現那秀才根本深眠未醒,後來查出是被人下了蠱。”
上官去華知道有一種叫夢蠱的蠱毒,服之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做出欲念深處最想做的事,他已猜到此事和雲江有關,這背後的目的,他也知道。
“秀才醒後回憶前晚一位紫衣女子逼他喝了碗涼茶。。。您不知道,水姑娘的畫像現在貼得滿城都是了,官差倒捉她不住,師父找了拾得大師等人前去拿她,結果,他老人家也遭了她的蠱,竟神誌不清地和自己人打起來,便是這番受的傷。”
“上官公子,水姑娘為什麼瞞著您做這些?”少年不盡通世故,張口就問。
上官去華隻急急道,“那她現在人呢?”
“人還好,您放心,不過被留在了華清觀,拾得大師在主持大局。。。”
上官去華放下簾子,閉眼靠上車壁,一顆心在山石道上顛得七零八落。
安神的檀香正好燃盡,上官去華從床榻旁直起酸痛的腰身,在銅盆裏洗淨修長柔韌的手,打開房門對眾人道,“天龍子道長已無大礙了。”
一片感激和喜顏中,拾得大師斂眉合掌,“阿彌陀佛,幸哉幸哉!道長既無大礙,水施主便無須償命,卻也不能就此姑息,就由老衲送水施主回鄉罷。”
大師的意思眾人都聽明白了,要將水雲江驅逐中原武林,華清教的弟子見師父被傷成這樣,不願就此罷休,卻也不能不賣拾得一個麵子。
拾得親自送她上路,便有暗中保她之意,華清教的人就是想在途中做些動作,也不能了。
上官去華對拾得躬身行禮,“還望大師一路管教在下的朋友。”拾得頷首,並示意他跟上自己。
“哢嗒”一聲,沉重的鐵鎖被打開,上官去華推門進去,水雲江正轉過明眸來。
“你這是何苦呢?用這樣的方式。。。逼我放了你。。。”
“傻子,我是怕自己。。。下不了決心啊。。。”
“那麼。。。就此別過。。。但我有幾句囑咐,前年咱們到杭州看過三生石,當時我說過什麼你應當還沒忘罷,我再說一遍,若真的精魂不滅,他生我還會去尋你,你要認得我。”
“恩,我記著。”
兩人再無話,隻默默對望,半晌水雲江“噯”了一聲,輕咬著唇,“你。。。好好看看我。。。”
上官去華這才發現她今天上了淡淡的妝,均白的水粉修飾了黯淡的膚色,鮮豔的胭脂為兩頰添上暈紅,一張臉明麗得好像三月的桃花,他溫柔地笑了,“你今日真好看,日後我念起你,便會想起你今日的樣子。”
這日距水雲江離去之日已有七日,天幾乎黑的盡了,上官去華到霞餘鎮唯一一家客棧打尖,客棧一樓擺幾條桌椅,賣些酒食,沒什麼客人,和他一同進去的是個打著布幌的算命先生。
“請問,前幾天可有位年輕女子和位須發皆白的出家人來此投宿?”掌櫃的正撥弄算盤,忽地聽得一個溫雅的男聲,抬起頭來看見個清雋的公子,便停下活想了想道,“公子說的可是一位紫衣的姑娘,那老僧手裏還提根鐵棍子?”上官去華道,“正是。”
“有,就在昨天和現在差不多光景來的,今早剛結賬。那姑娘像是身子不大好,樣貌氣度卻是稀罕的緊。”掌櫃的口裏讚著,見自己的女兒從廚房出來,嘴角帶了笑道,“我這個女兒樣貌原也算好的,跟那位姑娘一比,卻是差得多了。”
“掌櫃的,你這閨女麵相可是福壽之相,那位小姐我昨日也見了,看麵相。。。唉。。。這世間往往剛極易折,豔極易損,那位小姐雖是女流,成不了將相之功,卻注定活得轟轟烈烈,隻可惜。。。怕是短壽之命。。。”那算命先生要了碗米線,正要吃,聽了掌櫃的話便念叨起本行。
“公子,他的話您可別當真,您可是要尋那二人?他們向南走官道,現在趕應該還趕得上。。。”
上官去華擺擺手,“我不是要趕上他們。。。隻是想知道她最後的歸宿之地。。。可還剩客房?”
他走到那算命先生桌邊坐下,“要不你也給我卜上一卦?”
算命先生拈著他搖出的竹簽,搖了搖頭,“公子,這卦象我許久沒見有人抽到過。。。”
上官去華拿過簽子自己瞧瞧,一行枯瘦的篆書: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隻歎身外身,曾是夢中客。
他留下一小塊碎銀,輕聲道,“你測得很準。。。”也不等解簽,徑直上了樓。
碼頭渡口向來是人迎人送,貨來貨往的繁忙之地,無序的人流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處於其中的上官去華卻是一個異數,他已經從清晨打聽到正午,也沒打聽到水雲江和拾得大師在此上船的消息。
這是水雲江回鄉的必經之路,她沒能到達這裏。
雲南還在關山重隔,雲水茫茫的千裏之外,那是曾義無反顧離開的家鄉,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午時的太陽耀得人頭昏眼花,上官去華渾身冰涼地站在江畔,周遭如千鴉齊鳴般噪雜,卻又死寂得像午夜的短鬆崗,好半天,他才從虛脫中恢複了力氣,慢慢踏上回路。
“不走官道的話,可以抄小路,不過要翻山,山路難走,一般人不會繞這麼個大彎子。”
上官去華一路沿著水雲江的蹤跡,走到江北偏南的一個村子落腳,第二天上路依然走官道,行至渡口,卻斷了水雲江的行跡,他掉頭回到村子,向村民打聽還有什麼路去南方,村民指了不遠處的山嵐道,以前沒修路時,便要翻過這座山。
“公子,你現在進山怕到天黑也走不出去,山上也沒歇腳的地方,隻有前朝留下的一座廟,也荒了。”那村民見上官去華要往山裏去,便好意提醒他。
“我不能不去。。。。她就在那裏啊。。。”村農隻聽到耳畔拂過極輕的歎息,再看那個清瘦的問路人時,他的身影已溶解在飄渺的山色中。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摔跤了,上官去華支著一塊平石要爬起來,不料石上生了青苔,手一滑,額頭又重重地磕到泥地上,泥土是鬆軟的,他卻痛得心都縮成一團。
火光從小廟的門縫裏透出,黑暗在周圍蟄伏著,仿佛隨時等待吞噬這一點微光。
上官去華的視線中出現一棵樹的模糊輪廓,他無端地覺得那一定是棵桃樹,又無端地覺得心酸。
他推開了廟門,拾得大師的雙目在搖曳的燈火下空明地射過來,那一瞬,他看到了人世的種種幻滅和痛苦,又好像什麼也沒看見,隻有一雙靜水般的眼睛。
他不甘心地環顧一圈,空蕩蕩的廟內隻有他們二人,上官去華捏緊了拳頭,一縷血絲從掌心漫延進指甲,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澀然開口,“她,歸於何處?”
拾得望向外麵的夜色,“施主來時看見廟前的桃樹了麼?水施主曾告訴老衲桃花開時極豔,烈如雲霞,很投她的性子,她願意生生世世與桃花為伴。”
上官去華走到木門旁將它推開一隙,地麵上的光斑呈線狀射出,他腳踩著光線的一頭,另一頭一直連到桃樹根部,上官去華仰頭閉上雙眼。
“不要難過,我會永遠陪著你啊。。。。”輕柔的女聲沿著兩人間的虛空之線渡過來,他一下子睜開眼,看見桃樹正婆娑地搖晃枝幹。
上官去華回過臉時,拾得發現青年身上的氣質仿佛改變了,像有什麼悄無聲息的剝落下來,又有什麼浸染進去。
“上官施主,這是水姑娘托我交付與你的。”拾得將一個包裹遞到上官去華手裏,他慢慢打開,裏麵是件男子穿的外袍,雲江最終還是將它做好了。
“多謝大師,”上官去華說著便當場脫掉外衫,試起了新衣,他腰身本較一般男子細些,肩部也偏窄,這衣服卻是無一處不熨帖,他慢慢順著衣襟,整理袖口,像雲江無數次替他做的那樣,低聲道,“很合身是不是?可惜以後,怕是沒機會再穿了。。。”他對著空氣喃喃,“原來這兒便是歸宿了。”
拾得大師雙手合掌,淡淡念誦,“明明白白無生死,去去來來不斷常;是是非非如昨夢,真真實實快承當。”
上官去華換回舊袍,將手裏衣服細細疊好,收進懷中。轉而恭敬對拾得欠身,“多謝大師點化,天地原為逆旅,萬物不過暫寄微軀,生者必有盡時,是在下拘泥了,”他絕脆地跪伏下去,“冰已成水,釋心成性。在下一心皈依佛門,求大師為我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