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三千世界鴉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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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遊,看什麼書這麼入神?都忘了用午膳。”若離提起裙裾,跨過藏經閣高高的門檻,正埋頭讀書的少年回過臉,微微一笑,“恩,東瀛的詩歌,有的頗有趣味。”
“那你怎麼坐在暗處?小心傷眼。”
陽光正從鏤空的窗戶中滲進,在曾故遊椅子旁的地麵投下光斑,他笑道,“一時入了神。。。”將手中的書移到明亮的光線裏,輕聲念,“三千世界鴉殺,與君共清晨。”
若離道,“這大約是描寫歡場的民歌,癡心的流鶯在天色將亮時,想要身邊的人多陪自己一刻,竟發願殺盡世上的烏鴉,不讓它們清早聒噪吵醒枕畔人。。。。這倒讓我想起‘打起黃鶯兒,不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戀慕中的人往往愛遷怒他物,哪裏都一樣。”
曾故遊挑眉,“因為一己之私,竟要殺光無辜的烏鴉,這樣的愛,真是濃烈到可怕。”他站起來舒展胳膊,腳步輕快地走向若離,“還好隻是在遙遠的詩歌裏,我認為愛應該像師傅說的那樣,是一種福祉。”
若離等他走近,輕聲囑咐,“你先去用膳,我在這整理一下。”
曾故遊扶著門扉回望時,她已經走進閣子的深處,那裏是陽光常年照不到的地方,陳舊艱澀的典籍和詩篇在黑暗中年複一年地沉默著,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雙手來打開它們,將那些久遠的心情曝曬到陽光底下。
“若離啊若離,你的愛是對萬物的包容悲憫,太寬了,也太高了,我夠不著,不知你可也曾低到紅塵裏,自私而不顧一切的愛著一個人?”少年看著她的背影,在心中默想。
倒數第七行第七列,若離從密密的書林中抽出了它,略薄的線狀本,從紙張看得出曆經多年,手抄的字體猶如崖邊孤鬆,形奇勢險,封麵上書“弈道譜”三字;纖長的手指沿著字的輪廓描畫著,一撇,是他皺起的眉頭;一鉤,是他上揚的嘴角;一豎,是他挺拔的身姿。。。
趙弈,你就在我的指尖,我的心中。。。。
一身素衣的女子跪坐在空曠的大廳,雪亮的劍光照著她凝然的眉目--天涵教的二弟子在做出戰前的準備,潔白的絲絹一遍遍擦過劍身,心也愈加明淨。
“若離,”聽不出年齡的女聲在腦後響起,若離站起來雙手握住劍柄,劍尖朝下,轉過臉對來人行禮,“師傅,您來了。”
來人微微點頭,蒙在麵紗中的臉膚色白到剔透,一雙眼睛古井般澄靜,看向自己的愛徒時,眼尾帶起憐意和細微的皺紋,“為師其實並不希望你去,但人在江湖,往往就有推卸不了的擔子,那趙弈在武林屢興風浪,這一泓死水快被他攪得沉渣泛起,若是放任其不管,也許天下真的會有一場浩劫。”
“師父曾說過,如今武林各大世家操控大局,偏私排外,天下好像被封在密合的鐵匣子裏,不透一絲新鮮氣,這樣下去隻會慢慢腐朽,現在有人要撬開一條縫,我們為何又要阻止?”年輕的女弟子正對著師傅的雙眼,直白地問。
“若兒,你的心在浮動。”蒙麵女子平聲道,“修道之人終生追求大徹大悟,卻很少有人能真正跨進門檻;你如今得到的,是水中的月亮,無風時,便圓滿寧靜,風興浪起時,便破碎搖蕩。”
“敢情師父指點。”
“鐵匣子要壞,壞在樞紐部件老化鬆動,不在外力生撬,天下格局變換,也不在人力所為,在於背離公心,不合民生。。。。當今江湖固然積弊頗多,如同大廈雖生有蟲蠹,但不會短日之內塌圮。”
“您是說。。。目前沒有人能改變武林大局?”
“大破之世尚未來臨,那趙弈驚才絕豔,或能成就一己霸業,想要改天換地卻是空談。。。趙弈是大才,但生性偏激狠戾,對人對己,皆不容情,任他興風作浪,江湖又會平添多少白骨?我雖惜他,卻不能為天下人留他。”
“原來師父是這般看他的。。。”若離輕聲道,“弟子深以為然,隻是。。。”
“隻是什麼?若兒,你什麼時候變得和師父說話也吞吐起來?”
若離垂眼道,“弟子不知道該如何說。”
蒙麵女子沒有追問,輕輕歎了口氣,“此戰凶險,你千萬小心。”
若離展顏一笑,“雖死無悔。”
她輕灑走出門,飄動的衣袂拂過階畔一從紅藥,紅豔似火的花卉哀哀地低下頭,墜落數滴清淚。
“來者可是天涵教的二弟子?”白衣劍客撩起衣擺擦去劍上的血,站在大風裏朝她看過來,他束起的長發在剛剛的激戰中散開了,發絲吹到麵頰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正是。”若離緩緩拔出腰畔的長劍。
靴底踩在浸透鮮血的沙地上,有種奇異的深陷感,一隻蒼白的胳膊橫陳道中,若離腳步一頓,小心地避過,手臂的主人死去不久,十指蜷縮,失去光彩的眼睛半開半合,恐懼和不甘的神情刀刻般凝固住了,若離忍不住閉了閉眼。
“這種時候還在走神啊,知不知道你剛剛的疏忽就足以致命。”趙弈拿劍尖指向她的眉心,冷冷笑起來。
若離也微微笑了,“我的命和我的心一樣,不是隨隨便便就拿得走的--除非我自己情願。”
“若離,你什麼意思?”趙弈皺起眉,劍尖垂下一分。
她清透的目光從周圍十幾具屍骨上逐一掃過,聲音裏有淡淡的倦意,“趙弈,為了你的心有不甘,就得犧牲無數的性命麼?”
趙弈寒聲道,“這句話,你怎麼不去問問駱堪悔?他當年為了鞏固自己的武林地位,又是怎麼對待我們玄陽教的?他視我們賤如螻蟻,我就要他嚐嚐我們這些螻蟻當年嚐過的滋味。”
若離低首道,“駱盟主的確有大過。”
趙弈輕嗤一聲,“若離啊若離,這世上的‘對錯’都是有權利定義對錯的人劃的框框,再說,”他話音裏諷意更甚,“你沒有從他的‘大過’中獲利嗎?你是武林盟主未來的兒媳,地位尊崇無比,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的位置,是我無數兄弟的屍骸堆起來的?”
若離張了張嘴,卻沒有說什麼。
趙弈放下劍,顏色緩和下來,微微勾起嘴角,俊美的臉像神祗般,散發懾人的蠱惑力,他緩緩朝前伸出左手,“我現在是江湖中的‘錯’,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顛倒的,你。。。願不願意給我時間將它擺正?”
若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伸過來的手,掌心向上攤開,修長的五指屈成邀請的弧度,她從心裏笑起來,秀臉上綻放的笑容灼亮得令人心悸,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差點忘了,天涵教向來以維護正道,除魔律邪為宗旨,你。。。”趙弈嗬嗬低笑,“是來消滅這世間的‘錯’啊。。。”他閉上眼複又睜開,眼中是千古不化的寒冰,沉聲道,“出招吧。”
“叮”地一聲,兩劍劍尖相抵,震顫沿著劍身漫延至虎口,又順著手臂直達心髒的位置,二人同時催動內力逼迫對方撤劍,趙弈的內力鋼銳如刺,有著直搗黃龍的激進,若離卻是連綿似浪,不竭不休地層層遞湧。。。
“嗤——”趙弈手腕一抖,劍鋒斜斜地在若離的劍身遊走,內力迸濺出來,在地麵上劈開狹長的溝壑。
風勢更強了,萬物都被裹入混沌的氣流中,倉惶地東搖西擺,劍光劃破白日的長空,將大風的袍子割裂。
冰冷的劍氣刺痛若離的麵頰,她溫柔地注視著那一點青鋒逼近自己的喉嚨,心裏一陣輕鬆又一陣悵然;對麵男子的臉越來越清晰,她卻生出近於懷念的心情。
趙弈,我多想看你鷹嘯九天,一展宏圖,可惜,我注定是你的絆腳石,為了師父口中的芸芸眾生,我不得不向你拔劍。。。可我不想管了,你是邪魔也好,“一將功成萬骨枯”也好,我絕不要阻礙你。
是啊,蒼生何辜,誰來救贖?
可是,你也是蒼生中的一份子啊,為了多數人的利益,就得犧牲個人的夢想麼?在我心裏,你的夢想淩駕於世間一切,就算我為萬人唾棄,就算我淪入地獄,我隻想成全你。
“若離,你想尋死!”趙弈意識到了什麼,驚聲厲喝,然而收劍已經來不及了,他擰起修眉,全神將內力貫到右臂,“呯--”一泓雪亮的電光在他手中碎裂成細屑,四下濺開。
若離等到的不是一劍封喉的涼意,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趙弈震碎利劍後收勢不住,帶著她撲倒在地。風忽然停了下來,周遭靜極了,一片葉子打著旋落到斷劍的纓子上。若離猛地抱住趙弈的肩膀,像小女孩一樣哭出聲,趙弈呆望著頭頂如洗的碧空,直望得眼角幹澀,他想張口說些什麼,喉嚨卻生了厚厚的鏽,響在耳畔的聲音裏帶著哽咽,“趙弈,你別罵我,我也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