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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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麗蓮坐在自己房子門前的走廊上,微眯著眼睛看著不遠處成片的棕櫚樹林,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打在她的身上。
‘自己的房子’?是的。那天從BIELING家離開之後兩人找個個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BIELING出去辦了半天的事情就帶著她西行到了加州。方麗蓮忍耐著身體的疲憊隨著他四處看房子——畢竟,雖然大家貌似熱情,但大家庭出身的她還是能敏銳的察覺到別人對她的不歡迎。而到了這裏,雖然她背上了‘七出’中‘不順父母’的‘逆德’罪名,但在BIELING再三和她保證美國人都是這樣的之後也就釋然了。在選擇房子的問題上,BIELING堅持要把她的意見放在第一位,隻是最後當她在兩棟房子間抉擇不定的時候BIELING才提議最終選擇了現在的這套門前有兩棵同根生長的棕櫚樹的——‘入地願為連理枝’。方麗蓮覺得這是吉兆,感動莫名。
更讓她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麵——BIELING在簽署購置協議的時候把房子的主人寫上了她的名字。也托她名下有這處房產的福,在成千上萬等待入籍的人中成為了幸運兒。眼下,她可以坐在‘自己的’房子走廊上曬太陽,屋子裏,BIELING從附近唐人街請來的第三代華人移民蘇菲在幫忙打掃,做晚餐,而她,按BIELING的說法,‘如果願意的話就出去轉轉,或者到教堂做義工;如果不願意就在家裏休息…’
“太太,房間都打掃好了,我現在出去買菜,晚餐有什麼想吃的嗎?”蘇菲出來詢問她——作為第三代移民,雖然長著中國人的麵孔依著中國人的習慣生活,但中文幾乎已經不會講了,方麗蓮明白,這也是BIELING在讓她多聽多說英語。
“沒什麼特別想吃的,你去吧。”
蘇菲去買菜了,方麗蓮輕輕闔上眼睛假寐——該滿足了是嗎?漂亮的房子、體貼的丈夫、即將出世的孩子…共同構成了如此安穩的生活。回想之前那段寄人籬下的窘迫日子,簡直像前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心裏還是有些不安呢…
晚餐時間,BIELING回來了,夾著書本——他在‘退役軍人安置中心’找了份工作,還利用下班之後的時間在一家教華裔小孩學中文的學校報了名——‘我希望和我的中國太太又更多的交流’——方麗蓮聽蘇菲過來把這話當笑話一樣的講,
“太太你不知道,那個學習班裏都是小孩子…”
BIELING能這樣做,方麗蓮心裏自然感激,雖有一些為什麼不在家裏讓自己教的想法,看BIELING那麼開心的去上課也就不問了。自己的丈夫不吸煙不飲酒,就是想去學個中文而已,隨他去吧。
晚餐照例是中餐——方麗蓮懷孕了就想吃中餐,難得BIELING對此也並不挑剔。蘇菲隻是白天在這裏,安靜的餐廳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今天家裏有稅務官過來,說讓我們報稅…”
“唔,我明天去稅務局辦,你不用擔心。”
“…BIELING,我知道我可能不該問,但我們的花銷是不是…太大了?”
一切都是BIELING支付的,沒動過方麗蓮壓箱底的一分錢。到這裏也有幾個月了,她清楚這邊的東西都不便宜。
BIELING抬起頭看著她,視線直看到她的眼睛裏,
“不用擔心,我母親給我留下的錢足夠我們用的…”
恍然間想起這話之前也和‘他’說過,鼻子突然有些酸,掩飾性的低下頭繼續吃飯。
吃過晚飯,盤碗留在那裏等蘇菲第二天過來收拾,BIELING如以往一樣陪她在客廳看了會電視就上閣樓自己房間去了——是的,自從搬到這裏之後,BIELING就一直自己住在閣樓的房間,‘你懷孕了,需要好好休息’他這樣對她說,而她,雖然覺得有些不對,但自小養成的家教也讓她說不出什麼別的。
隻不過今晚,BIELING上去一會兒又下來了,客氣的,
“麗蓮,我能問你幾個生字嗎?”
方麗蓮放下手中的毛活,
“好啊,是什麼?”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本以為BIELING難得的又下來,是為了別的。
BIELING拿出張紙,上麵扭扭歪歪的寫著‘幡’和‘羨慕’,方麗蓮耐心的給他解釋了,BIELING道謝之後又上樓了,留下再沒心思做別的的方麗蓮——‘幡’字也許是他在唐人街看到壽衣店的照片描下來的,可‘羨慕’呢?他從哪裏看到的…
有些東西,如果一直不去看不去想也就是那樣了,但一旦落在心中生根發芽,就再也除不去。
心慌意亂了小半個月,‘機會’終於來了——蘇菲說在廚房發現了‘喜歡蛀木頭’的螞蟻,應該請專業的除蟲機構來清理一下。方麗蓮點頭表示知道了,輕輕起身拿出了抽屜裏的鑰匙串——這是買房子的時候前任房主留下的整棟房子所有房間的鑰匙——抬頭看看閣樓——鑰匙雖然她都有,可BIELING一搬進來就說過,他的房間誰也不能進,就連打掃都由他自己來。
方麗蓮拿著鑰匙扶著扶手慢慢向樓上走,她不知道在那房間裏究竟會看到什麼,路過二層自己房間的時候甚至都想放棄了,但心中那野草一樣的不安還是讓她擦擦掌心的汗繼續向上走,蘇菲在一樓廚房裏忙,靜悄悄的樓梯上隻有她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她忽然想起了表哥周至嚴,想起了很早以前周至嚴給她講過的那個外國人的童話,一個長著藍色胡子的男人也是把鑰匙交給了自己妻子,但不允許她進自己的房間。那故事後來怎麼樣了她現在都想不起來了,隻知道自己站在門前深吸口氣壓下‘怦怦’的心跳聲就打開門進去了,然後,就呆滯住了——
房間裏,不僅四麵牆,就連天花板上都貼滿了照片——醒著的,睡著的,沉靜的,歡笑的…竟然全是自己的表哥,周至嚴。
房間裏除了這些照片其他的陳設十分簡陋,兩張單人床中間夾著一張書桌。方麗蓮的目光投向桌麵,一個略微破舊的筆記本周圍散落著幾張稿紙。
方麗蓮慢慢挪動到桌子邊。稿紙上字跡零落,看得出是BIELING在練習謄寫中國字。目光又落到了那筆記本上,她有一種預感,這裏麵,會是她所有疑惑的答案。猶豫了一下,還是顫抖的拿了起來打開——裏麵的字跡雖然潦草仍不失端正雋秀,她一眼認出,那是表哥的字跡!
‘6月30日晴
今天又有一架沒有回來,信號都沒有,不知落到哪裏去了。餐廳裏的人心若寒蟬的談論著,彼此提醒,我卻並不關心,沒了你,死亡也並並不那麼恐怖
…
7月6日雨
雨下了幾天了,一直不肯停。聽這邊的人說,即使是這樣大小的雨,下多了,山上也可能會有石頭滾下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希望即使真的那樣了,也請留條一人能通過的路徑吧
…
7月9日風
航線上的風吹的遮天蔽日,新來的小柳問是不是每天都這樣,我告訴他平日不是這樣的,天變了,是因為人變了。他說不懂,他又怎麼能懂,自你離去,整個世界都變了,單單留下我,還要繼續
…
7月11日雨
今天回來主任找我談話了,我清楚是我的不是。過雪山的時候,我竟恍惚到把那當成一片看不到盡頭的白幡,架著飛機直想過去衝散它們,幸得小王在旁及時提醒才回過神,他問我怎麼了,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唯有苦笑,一切皆因心魔已
…
7月13日雨
主任讓我休息三日,遂在房內枯坐,靜聽簷上雨點滴答,整個人都潮濕起來。時間過得真快,恍然間,仗著你逃脫這寂靜和空虛,已經千多日子,時至今日,說聲甚謝,不知你是否能夠聽到
…
7月18日晴又雨
你曾經對我說過,有你相伴,遺世無憾。今天我終於找到了這句的出處。自你走後,你的東西我一直不敢去碰,由著它們散在那裏,等著你回來。直到今天才敢拿出一本,正看到這句,別的再也讀不進去。隻是昏昏沉沉的想,你對我講出這句的時候,我是否同樣回答過你
…
7月21日陰
今日是鬼節,去王兄墳前燒了紙,猶豫半晌,終未問出是否在那邊見到了你。
若當初我沒有放任,抑或你當時沒有勇敢,結局會不會不一樣。最終淪落到如今境地,你已然不會計較,可我卻已不知如何自處
…
夜半狂風大作,獨立窗邊,混天混地間什麼也看不到。平日不信有鬼,今又望其真有,使我不必以無侶而悲。終日為你所謀唯恐未盡,未料仍敵不過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仍要感謝老天,讓你先去,不至由你承我今日之楚痛
…
7月25日雷雨
經理今日尋我去舊話重提,渾渾噩噩間隻聽得可去美國培訓,未置可否。腦中已然全是你曾提到的海灘與棕櫚林。若我當初應了與你一同離開,現下,我們應已徜徉在林中並肩攜手,低低切切,笑聲留在樹木中,讓後麵再來的人羨慕我們曾有過的歡樂
…
筆記到這裏就沒有了,方麗蓮放下本子緩緩抬頭——窗外,棕櫚林茂密的搖曳在那裏…
BIELING晚上回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裏沒有開燈,有些疑惑的進了門才看到方麗蓮獨自端坐在黑暗之中,麵前的茶幾上,放著那個本子。也許早就預料到了有這樣一天,BIELING的心反倒平靜下來,靜靜坐過去坐在她的麵前,
“你都知道了。”
方麗蓮抬起被淚痕凝固得有些僵硬的麵孔,不敢置信他竟然如此輕描淡寫,
“你…你們。”
“…是的,我們…”為了加重說明似的,
“我和周,我們。”
“你們…怎麼能…”千算萬算,偏偏沒算到他竟能承認得如此痛快。
相較於她的無法繼續,BIELING卻有些隱隱的高興——多日來負壓在心中的話終於有人可以說,
“我愛他,正如他愛我,你明白嗎?”語氣甚至是雀躍的。
方麗蓮緩緩的搖頭,
“那…那我呢?你愛我嗎?”
不同於美國人成日將這個字眼掛在嘴邊,在方麗蓮心裏,這個字,不是能輕易說出口的。但此時此刻,她有生以來第二次說出了這個字,問出了這個問題——對同一個男人。
BIELING聽了這話,有些茫然的看著她,直看到她的眼睛裏,輕輕的,
“我當然愛你…”
方麗蓮冷冷的打了個寒顫,對,就是這種眼神——她終於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的不安從何而來了。之前,在她不曾注意的時候,BIELING也時常這麼癡癡的望著她,但每每等她發覺,將頭扭過去,他卻會將眼神移開。今日,她終於明白,他眼神中的那種愛慕、那種癡纏,原來,從始至終,都不是為了自己。
BIELING將目光從她那與周相似的眼睛中移回來,輕輕歎息,起身走到方麗蓮身邊,蹲下去,攏住她的雙手,頭埋在其中,低低的講述著他和周的過往。
方麗蓮僵硬的坐著,不知該用何種心情去看那個自己本以為是世上最親近的人。BIELING的姿勢像是懺悔,可她能清清楚楚的聽出話語中那說不出的柔情百轉,但是,那給的卻是另一個人…忍不住的委屈,用力將BIELING揮開,
“可你現在已經和我結婚了對嗎?我們已經到區公所做過登記了,你不應該再去想別人了,更何況…他已經死了!”
她自小和表哥定親,經常進出周家,對於周至嚴四叔和男人的糾葛並不陌生,曾經,甚至和表哥一起為他們之間不能容於世情的感情唏噓過。但是,自己現在是BIELING太太,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到今天還為了一個死人拒絕自己,跟著他萬裏迢迢來到這裏經曆那麼多,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可麵對這些,眼淚還是湧了出來,
“忘了他吧,好嗎,他已經死了啊…”
BIELING苦笑著搖頭,
“你已經看了日記是嗎?你告訴我,被一個人這樣的深愛,我怎麼能忘了他?!更何況,我今天還能活著,是周用他自己的生命交換來的。”
他知道方麗蓮不會明白,輕輕的從領口掏出那片刻沒有離身的玉墜,
“你認識這個嗎?”
方麗蓮眯眼看了下——在上海的那一晚,她也見過他脖子上掛著這個,可那時因為驚慌並沒有仔細端詳。聽了他的話,她忽然想了起來,
“這,這是表哥的。”
“對,這是周送給我的,他要我帶著,不要摘下來。我一直把它當作周送給我的禮物,直到,直到我墜機。”他緩緩的講出自己如何因為這個吊墜得到救助的經曆,
“他把這個給了我,說真到危急關頭,也許這個能救我的命。它的確救了我的命,可周把它給了我,他就沒有了,所以他沒有回來…”
BIELING的淚水滑出眼眶,
“我一直覺得周無所不能,但我忘了,他也不是神。掉在那種地方,沒有人認識字,沒有人聽的懂中國話,周都想到了,所以他把這個給了我,可是他…”
“別這樣,你能活著,並不僅僅因為這個的…”看到他這樣,方麗蓮的心也軟了,艱難的安慰他,
“是,我能活著走出那裏,是因為我知道周在等著我,所以,爬我也要爬回去。可周呢?他以為我死了,他以為我死了…”
泣不成聲——隻有他知道周至嚴表麵的冷靜下是顆什麼樣的心。
方麗蓮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神智,
“但是現在,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答應我,為了這個孩子…”事到如今什麼都顧不上了,方麗蓮有種感覺,今天不把事情解決,以後,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BIELING的目光慢慢的落在她已經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近乎呢喃的,
“周說他要照顧你,他做不到的,我會繼續做。對不起,我真的沒想這樣的,周說你是他的妹妹,永遠都是,我也是這樣想的,對不起…”
“但這已經是事實。”方麗蓮強壓住心中那一絲負罪感,
“這個孩子已經存在了不是嗎?”
“…是的。”BIELING複又緩緩蹲下,伸出手輕輕撫摸那孕育著生命的地方,
“關於孩子…周曾經和我講過很多中國人是如何看待孩子的,我都記得,每一個字都記得。”
方麗蓮突然感覺害怕,
“那,你們,美國人是如何看待孩子的?”
“孩子,是上帝賜予的禮物,給家庭帶來歡笑和希望…”BIELING仰起頭看著她,
“所以,我和上帝打了個賭…”BIELING雙目放光,講出了自己的計劃。
‘啪!’方麗蓮呆呆的聽他講完,一揚手給了他一個巴掌,
“你不是人!我絕對不會同意的!”
——
這章,我真的已經盡力了。文中部分參考了《與妻書》
PS。關於‘別問國家為你做了什麼’那句,我記錯成羅斯福講的了,在此道歉。並感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