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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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說,這世上最美麗的蝴蝶名叫殘翼,因為他們都隻長有半雙翅膀。
他說,殘翼的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翅膀,等找到那一隻長有另一半翅膀的蝴蝶,他們就能一起飛了,他們會變成世界上最美麗的生物,陽光為之暗淡,群芳為之遜色,就連美神也被淹沒在這過於耀眼的光彩中,黯然失色。於是,出於嫉妒,她將他們分隔在世界的兩端,無法獨自飛行的蝴蝶,從此沒能再見到彼此。
我的手中捧著那一隻折斷了翅膀的蝴蝶,爸爸俯下身,靜靜地看著。
“它會死嗎?”我問。
他點頭。
“它一定是想要飛去找另一半翅膀,對嗎?”
他不語。
“爸爸,”我說,“它要死了呢,還沒有找到的時候……就要死了……”
——
我疲憊地撐開雙眼,熟悉的夢境還在腦中盤旋就被廳外傳來的敲門聲打斷。
三天,從他離開這裏以後,已經過去了三天。
他說,他不會再回來。
我並不當真,他以前也這樣說過。
他說,這一次是真的。
我說,你走吧。
於是,他走了。
一直到現在,三天,七十二小時之後,他沒有再回來。
“千陽!”門外的人大喊著,“千陽,你在嗎?”
伴隨叫喊而來的是愈發急促的敲門聲。
我懶懶地從沙發上站起,朝大門踱去。
不是他的聲音,所以我並不著急,而如果真的是他,我想我還是會裝作漫不經心。
門打開了,我抓了抓淩亂的頭發,目光渾濁地望著外麵的人。
“你真的在這裏!”他繼續對我大喊大叫,“搞什麼嘛!三天不見人影,打你電話也不接……”
“我請過假了。”確定來人身後沒有跟著另一個人,我不無失望地轉過身,踱回到屋裏。
“這不是請不請假的問題,拜托不要老是像個小孩一樣讓人操心!”他不滿地抱怨幾句,關上門,和我一起走進了屋內。
他的名字叫浩,是同事,也是老同學。
“怎麼了?”他問,“生病了嗎?”
我搖頭。
“他不在?”
我繼續搖頭。
“又吵架了?”
我沉默。
“真不讓人省心,”他踢開滿地的瓶瓶罐罐,一屁|股坐在對麵的沙發上,衝我吼道,“趕緊找個女人結婚吧,不然你會死的,會被堆積如山的垃圾熏死的!”
我不理會他,一頭栽進沙發裏,繼續大睡。
“喂,”他無奈地上前拍拍我的肩,“他這次好像真的要走了。”
我睜開眼,轉臉望向他。
“聽說是去意大利。”
後來的話我已經記不得,我的腦中隻留下一個意識,他真的走了。
——
怎樣才能讓他回來?這是三個月以來一直困擾我的問題,但我始終不肯承認,我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千陽,”在公司長廊上,大步流星地走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這是我上大學時候認識的學姐,總是像關心自家老弟一樣地照顧我,儼然是戀弟情結過剩的結果,“聽說景重搬出去了?”
早就習慣於被她搭著雙肩走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滿不在乎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那你現在一個人住?”
“嗯。”
“房子歸你一人了?”
“嗯。”
“哦,”她了然地抬起頭,又興奮地轉向我,“你也不小了,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吧?”
“我說前輩,”我笑道,“比起我來,似乎你更應該考慮這個問題。”
“我可不想栽進愛情的墳墓裏,”她不屑地對我笑笑,繼續說,“不過男人就不一樣了,一個出色的管家婆可是能把你那個亂糟糟的髒窩打理得井井有條的。”
我無奈地垂下頭,問道:“這次又是哪家千金?”
“嘿嘿,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她把名片遞給我,“到時約個時間吧,我會安排的。”
我接過名片,輕輕念著上麵的名字:“莊悅。”
“就這個周末吧,”前輩一邊跑向辦公室,一邊回頭對我說,“不準開溜哦!”
——
周末很快就到來,我從未正麵拒絕過前輩的好意,那是多年積累下來的圓滑處世的經驗。
手中的煙熄滅了,我隨手扔進紙簍中,聽到身後傳來門鈴聲。
門打開,我茫然地望著出現在麵前的女人,一時說不出話。
“樓千陽?”她試探地問道。
“是,”我回答,“你是……?”
“莊悅,”她幹脆地回答道,一腳跨進門來,四處張望著,“你一個人住?”
“啊,”我繼續茫然地看著她,這才想起來要問,“不是約在咖啡館的嗎?”
“我可沒有閑工夫去那種華而不實的地方,”她轉身對我笑道,“房子是你的?”
“嗯。”
“有車嗎?”
“有。”
“喜歡女人嗎?”
“不喜歡。”
“很好,”她笑得更為燦然,“我也不喜歡男人。”
我聳聳肩,關上大門。
“結婚吧,”她忽然說,“我們結婚吧?”
“哈?”我驚異地望著她,“你沒有聽清楚嗎?我說我不喜歡女人。”
“我聽得很清楚,”她回答,“我也說了,我不喜歡男人。所以,跟我結婚吧,我不會逼你和我上床的。”
“這算什麼?”
“我老爸快死了,”她從包內取出一盒煙,熟練地抽出一支,點燃,“臨終前他要看我出嫁。”
“所以……?”
“所以,我總不能讓他死不瞑目吧。”
我摸了摸脖子,問道:“你有女朋友嗎?”
“有。”她點頭。
“行了,”我說,“給你指條明路,帶著她去荷蘭結婚吧。”
“噗,”她取下口中的煙,無奈地看著我,“如果那樣的話,我老爹就算到了地獄也不會放過我的。”
我低下頭沉默了。
三個月,三個月以來沒有他的任何消息,誰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好像他真的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一樣。
如果這時候我結婚了呢?如果他知道我要結婚的消息,他會趕來阻止我嗎?他會像騎士一樣,從婚禮上搶走心上人嗎?
我搖搖頭,試圖晃掉滿腦子可笑的浪漫主義幻想。
“說不定,你等的人就會回來了呢,”她說,“隻要讓他看到我結婚就行了,其他的一切職責你都不必履行,我想,你的家人也希望你能有一個‘正常’的家庭吧?”
“家人……”我低聲重複道,“我隻剩下我爸爸一個人了。”
她晃著手裏的煙,似乎在等我說下去。
“你知道我等的人嗎?”我說,“他和我爸爸很像,我永遠都無法弄懂他在想些什麼,因為他們總是選擇沉默,但是你知不知道?這種沉默足以把人逼瘋。我的爸爸就曾經把一個人逼瘋了。”
——
一個月後,我們舉行了婚禮。
我看到了多年未見的父親,他溫柔地摸著我的頭,就仿佛我仍然是那個不懂事的孩子。
“希望你能幸福。”他說。
我望著他,卻開始失神。
“爸爸,”我說,“你幸福嗎?和我,和媽媽生活在一起,讓你覺得幸福嗎?”
他低頭看著我說:“當然。”
“爸爸,”我又問,“你後悔過嗎?後悔和媽媽結婚,後悔生下我嗎?”
他的目光中有一絲疑惑,卻沒有開口說話。
“爸爸,”我問,“你討厭我嗎?”
他伸出手,將我擁入懷中。
“傻孩子,你總是問些奇怪的問題,”他說,“你是爸爸最寶貴的財富。”
我無力地將頭埋在他的肩上,對他說:“爸爸,我好想你。”
他沉默了很久,輕輕拍著我的背脊,用微弱到難以聽見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對不起。”
——
新婚之夜,一個人趕回了新房,我打開所有的窗子,在陽台上拚命開始抽煙。
她隨後跟進門來,遠遠地對我說:“我要出去一下。”
“嗯,”我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她還好吧?”
“可能要瘋了呢。”她笑說。
“啊,”我點頭,“看到她發瘋似地從婚禮上跑出去了。”
“沒想到我也能讓人發瘋,”她一邊退出門去,一邊說,“看來,我得去把她從瘋狂的邊緣拯救出來。”
“祝你好運。”我說,然後轉過臉,繼續望著夜空。
那一天,他沒有出現在婚禮上,他或許根本不曾得知我要結婚的消息。
——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起程趕回了鎮上。
我在車站為他送行。
“不要想念我,”他說,“不要想念任何人。”
每次告別,他總是這樣對我說,我知道,他隻是怕我受到傷害,因為,在這世上能有什麼比思念傷人更深?
我沒有回答他,一直到他走上列車,一直到車門緊閉,一直到汽笛鳴響,一直到他消失在視線裏,才默默注視著他遠去的方向,對他說:
“爸爸,我現在……不能飛了呢。”
——
兩年後的某一天,我接到了父親的死訊。
在一個偏僻的小鎮上,他死於交通事故。
這一次的窗簾換成了厚厚的天鵝絨,橄欖色的天鵝絨。
我坐在巨大的落地窗簾前,雙眼注視著被隔斷的前方。
從葬禮上回來之後,我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用小悅的話說,我甚至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
她始終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靠在門框上望著我。
“他走了呢,”我說,“他終於可以找到了。”
“找到什麼?”她問。
“另一半翅膀。”
她沉默。
“他現在一定又可以飛了吧,”我仰頭靠在椅背上,疲憊地閉上雙眼,“他一定很幸福……”
——
第一次聽到景重這個名字,我以為自己不慎穿越到了武俠世界。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大學的音樂教室裏,他正在彈奏肖邦的圓舞曲。
他或許從來不知道,在我眼中,他是如此的耀眼,如此的光彩奪目。
他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出眾,因為他總是選擇淡漠地對待一切,別人,還有自己。
我說:“我們交往吧?”
他說:“好。”
我說:“我可能有些任性。”
他說:“我會試著包容。”
他的確做到了,在後來的幾年裏,我總是對他大發脾氣,而他卻始終選擇妥協。
他說:“千陽,你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說:“你就不能說些什麼哄哄我嗎?”
他說:“我們之間需要這種東西嗎?”
我說:“有些話不說出來對方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他說:“是嗎……那真是太糟糕了。”
他不知道,我之所以總是大吵大鬧,是因為我害怕,我害怕等我們之間連爭吵都不複存在的時候,還能剩下什麼呢?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是如何地害怕失去他。但或許就是因為太過在意,反而讓他越離越遠。
那一天的爭執之後,他問我:“千陽,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令你滿意。”他說。
我還是不說話,雙手因為尚未平息的慍怒而顫抖著。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他說,“不知道應該怎樣下去。”
“你不知道,”我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他退到一旁,無聲地望著我。
那是一段安靜到可怕的停頓,可是我真的,真的希望打破這沉默的不是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分手吧,”他說,“如果讓你那麼不開心的話……”
我無法做出回應,隻是聽到那兩個字就已經令我手足無措。
他打開門,站在虛掩的門外。
他說:“我走了。”
我沒有挽留。
“這一次是真的。”
我背過身,不去看他。
“你走吧。”我說。
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還有他離去時漸漸模糊的腳步聲。
他不知道,他從來都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生過他的氣?我氣的從來都隻有我自己,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自己的任性。
我是那樣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個人,那個永遠隻活在過去的人,那個始終都無法抓住幸福的人,我不想成為被遺棄的那一個,不想成為愛得更深的那一個。
不要去聽,不要去看,不要去愛,不要沉溺,不要讓自己愛得更多,不要比他更專注,不要比他陷得更深。
我以為可以做到,卻始終不夠瀟灑,每一天我都在等待著,等待著他會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等待著能夠聽到有關他的隻言片語。
他消失了,再也沒有與他有關的任何消息。
我記得在大學畢業的那一天,就在我們初遇的教室裏,他彈奏著肖邦的《離別曲》。
第一次,我意識到我是那樣地懼怕著離別。
但我始終都沒有告訴他,我是多麼不希望他離開,我沒有告訴他,我最不願意離別的人就是他。
——
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年,莊悅的雙親也相繼離世了。
我們終於等到對坐在離婚協議書麵前的時刻。
簽完字,我們互相握手告別。
“什麼時候移民?”我問。
“就在今年吧,”她說,“簽證什麼的,有些麻煩。”
我抬眼看了看她:“不會真的去荷蘭吧?”
她搖頭:“去加州。有熟人在那裏。”
“不錯的選擇。”
“祝你好運,”她拍拍我的手臂,“你等的人一定也快出現了吧。”
——
十二月的最後幾天,一個人的平安夜,天空中飄著細雪。
我拉開窗簾,望著朦朧的夜景,暗自出神。
身後響起門鈴聲,我打開門,一個穿著快遞公司製服的年輕人一臉陽光地問道:“請問是樓千陽嗎?”
“是。”我點頭。
“有您的快件,請查收。”
他將手裏的信件遞給我,臉上始終保持著不變的微笑。
“是從佛羅倫薩寄來的。”他一邊笑著從我手裏接過簽完字的憑條,一邊對我說。
“是嗎……”我回以微笑,“謝謝。”
他禮貌地告別離開,我關上門,拆閱信封的手有些顫抖。
“千陽,”那是他的字跡,我一眼便能認出,“其實我一直在猶豫,是不是應該寄這封信。你還會在那裏嗎?是不是已經離開了?就像我一樣……”
我慢慢踱到沙發邊坐下,專注地望著手中的字句。
離開?我怎麼可能離開?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回來,卻無法找到我,如果有一天你給我寫信,卻無法寄達,那麼,我們或許真的要永遠失之交臂。
“我曾經問過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裏,你說是佛羅倫薩,我問為什麼,你說,沒有為什麼,隻是聽到Florence的發音就讓你覺得很美。你是對的,千陽,喜歡一個地方,和喜歡某一個人,其實都不需要特別的理由。
“你曾經告訴我,世界上最美麗的蝴蝶隻有半雙翅膀,隻有等找到另一半的時候,他們才能夠飛行。這幾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看到了世界上每一種蝴蝶的樣子,卻惟獨找不到你說的那一種。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了他,其實他一直都在,隻是我從來都沒有察覺。他還活著,卻不能飛行,因為他缺了一半翅膀。
“其實他曾經遇到過自己的另一半,卻不幸錯失了。我試著為他尋找,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找見。他們曾經相遇,卻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如何地需要對方。因為他們都很固執,他們從來都不說出自己的心意,他們都不願妥協,誰也不敢承認自己比對方更需要彼此。
“千陽,我覺得,我現在就像這隻蝴蝶一樣,不能再飛了呢。
“托斯卡納的陽光總是那麼溫暖,可是現在,我卻感受不到一點點的溫度。
“隻有在讀到你的名字時,千陽,隻有這個彙入了陽光的名字,才能為我帶來一絲暖意。
“這隻蝴蝶還能不能再飛呢?千陽,你會原諒我嗎?你會回到我的身邊嗎?我是否可以這樣請求你?是我太自大了嗎?可我真的覺得,因為我的離開,我們或許都無法再飛行了。
“佛羅倫薩很美,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裏。
“我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的手中,我也不知道當你讀完這封信的時候會不會選擇來到我的身邊,但是我會等你,在你最想要去的地方,佛羅倫薩。”
我放下信紙,從信封中抽出一張直達佛羅倫薩的機票。
他讓我原諒他,可是,我究竟要原諒他的什麼?將他遠遠推開的人,難道不正是我嗎?
雪還在下,我穿著單衣,不顧一切地衝出了門外。
在長廊上,我撞見了正和朋友一起趕來的浩。
“千陽?”他回頭詫異地望著我,“你去哪裏?”
“佛羅倫薩!”我頭也不回地奔向樓梯,衝到了樓下。
雪下得比剛才更大了,而我卻像個瘋子一樣狂奔在夜晚的街頭。
華燈初放的商場門前,聖誕老人正在派送禮物。
他對我微笑,將手中的禮物遞給我。
我說:“不,我已經收到了最好的禮物。”
夜空異常的明亮,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夜晚,他說,那是因為我的名字將黑夜照亮。
我抬頭仰望天空,在浩瀚的蒼穹下,融在雪裏的是最後一抹追思。
“爸爸,我現在……又能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