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靠人工喂參湯維持生命的太子，終究沒能熬到春暖花開，在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雪的時候，徹底告別了這個曾經給他許多榮華富貴的世間，至於那些非議，他一直都昏迷著，沒有聽到一句不好聽的話。
    也是在這個時候，永安王的病情再次加重，禦醫們每天輪著班兒守在永安王府。
    漆黑的夜，梁曉站在永安王府的大門外，卻沒辦法融入裏麵的光明和溫暖。
    皇帝隻剩下了兩個兒子，一病一禁，此刻宮裏三位尚未生產的娘娘愈顯尊貴，三位娘娘的娘家獲得許多特權，保護龍嗣的工作愈發做的滴水不露。
    小悠蹲在武英侯府的大門外和劉全聊天，聽劉全說蘇琝最終還是按上官府的要求再送了一個丫鬟過去，小悠目瞪口呆。
    小悠的心很涼很涼。
    她又一次好些天沒見到蘇琝了。
    這一次，不用任何人說，小悠自己站起身，慢慢走開。
    師父，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雪終於下完了，太陽露出明媚的臉。潔欣把所有棉被衣服都搬到院子裏翻曬，把這幾天因著大家情緒都很低而感染的陰霾也清除得一幹二淨。
    悠悠心情不好，她理解，可老大和梁右心情不好就怪了。
    想不通的事，潔欣不再去想。
    在一個天邊有彎月牙兒的夜晚，神秘人物造訪了他們的小院，梁曉隨著神秘人匆匆離開，梁右抱怨梁左怎麼還不回來。
    來找梁曉的是易公子，他告訴梁曉，有人想見他最後一麵，梁曉的心瞬間沉到穀底。
    永安王府的禦醫明顯沒以前多了，隻留了兩個在府上，以應不時之需。所有人都說永安王的身子早被掏空，能熬到現在已是奇跡。
    永安王的臥房外一個人影都沒有，想必早就被清了場，連易公子都遠遠的站在大樟樹下，眼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梁曉推開門，裏麵的屏風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撤走，一眼就能看到床上那個病得沒有人形的人，唯一不變的，是房間裏似乎永遠都流連不走的淡淡藥香。
    在床頭蹲下，梁曉顫抖著唇，低聲喚道：“皇兄。”
    床上原本閉著眼的人，身體猛的一震，眼也迅速張開，滿是驚愕和失望，隨即苦笑道：“我本姓梁，名天，家中三代均為梁家家臣，因越長大越與太子易麵容相像，被太尉送往外地，以備不時之需……我以為您是我的弟弟梁義，太子殿下。”
    梁曉的震驚絲毫不亞於床上的“永安王”：“那，那你，那我皇兄……易公子。”
    梁天微微點頭：“我不過就是個替身。”在王府裏，他是那個人的替身，在那個人的心裏，他也隻是某個人的替身，永遠隻是個替身。
    梁曉腦子有些混亂，這似簡單又似複雜的關係弄得他很是頭疼，總算明白的是，那些人口中的王爺，不是皇帝的私生子，也不是別的什麼王爺的遺孤，是貨真價實的王爺，永安王。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因為，您是太子殿下。”說這些話似乎耗了梁天太多力氣，緩緩閉上眼，“他在嗎？”
    梁曉記起外麵那個真正的皇兄，趕緊站起身：“我去叫他進來，不過，請你保守秘密好嗎？”
    梁天沒有出聲，梁曉隻當他默認了，喚來易公子，四目相對的刹那，許多記憶湧上心頭，梁曉快步離開。他知道，梁天真正想見的並不是他，一切，都隻是個誤會，就不要耽誤別人的時間了。
    梁義，梁義。
    梁曉默念著這個名字，覺得出奇的熟悉，因為是梁家家臣的緣故吧。
    易公子走得很慢，聽到聲音的梁天再次睜開眼：“我隻想和你說一句話，做你自己吧。”
    易公子點點頭：“放心吧，我會放你弟弟離開。”
    梁天笑笑搖頭，注視著易公子，易公子終於走到床前，低聲道：“對不起。”探手將梁天輕得可怕瘦得硌人的身軀摟在懷裏。
    閉上眼，有淚從眼角滑落。
    他記得，很多年前，得知梁家被滅門，他一個人偷偷跑了出來，到京城尋找他的親人，他有一個弟弟，也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走了，卻不知是去了哪裏，他想，如果弟弟知道消息，也會和他一樣來找的吧。
    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天，他什麼都沒有找到，卻饑寒交迫，暈倒在了雪地裏。
    當他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軟軟的被子，很暖和，床邊還有一個穿著華麗的錦裘卻怎麼也掩飾不住病態的少年，看著少年的臉，他仿佛看見了鏡中的自己。
    “像，真像。”他聽見少年的驚歎，也感覺到了他的悲傷。
    “我是皇帝的三皇子，這是我在宮外養病的地方，你也受了風寒，倒是和我病症差不多。”他聽見少年這樣說。
    然後，他便留在了這裏，每天喝著與三皇子差不多的藥，看著他與自己差不多的臉。
    這種感覺很奇妙。
    三皇子的病漸漸好了，他卻一直不見好轉，很久以後他才明白，他與三皇子的藥終究是不一樣的。
    三皇子說，他要出遠門，讓他留在這裏養病，如果有人來找他，就讓他幫著頂一下。他說，人們總是不會注意到他的。
    他答應了。
    這一頂就是近十年。
    三皇子出門快半年，沒有一絲消息回來。皇帝冊封已滿二十歲的大皇子二皇子，年方十五的三皇子竟然也有份兒，被封為永安王，三皇子不在，他代他受封，頭一次出現在那麼多人麵前，竟然沒有人起疑，連皇帝都沒多看他一眼。他和三皇子，其實也並非那麼像，細細一看就會發現。
    那一刻，他忽然很同情三皇子，貴為皇子的人，竟沒有一個人了解他，也沒人發現早已換了一個人。
    從那一天起，他扮演三皇子再無顧忌。
    三皇子終於回來，兩年不見，原本相似的容顏卻不再那般相似，他從三皇子眼中看到了堅定和決心，雖然不知到底是為什麼事。
    三皇子告訴他，他這兩年在外麵闖江湖，跟了一位很厲害的師父，是個毒醫，用毒用藥都是一絕。三皇子迫不及待的為他把脈，給他開了新的藥方，他的病居然真的很快好起來，可是，當三皇子離開，他的病又很快惡化，比先前更甚。
    心存疑慮的他，拿著三皇子開了方子，翻遍藥典，終於明白，三皇子要的不止是一個替身，還是一個體弱多病的替身，更是一個生死操縱在他手裏的替身。
    他明白了，卻沒有抗拒。
    他記得三皇子離開的那一晚，醉成一攤爛泥，卻握著拳頭低吼：“母後，太子弟弟，我會為你們報仇的。”
    如果大家的目標都是一樣，他甘願接受三皇子的安排。
    後來，三皇子的師父被仇家殺死了，三皇子回了京，留在京城的時間也多了起來，但還是很少呆在永安王府，通常都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悄悄的來。後來，他無意中知道，他與今年才封王的靖安王走得很近。
    當三皇子再來的時候，他竟然憤怒了，問了好多一直藏在心裏的話，那天，三皇子看他的目光似要殺了他，最終卻隻是轉過頭：“你與太子弟弟太像，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以後安分些。”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徹底掉進了一個深淵。
    此後三皇子還是會來看他，來的竟比以前還要稍微頻繁一些，深夜與他擠在一張床上，說他小時候的事，可惜他從小就與家人分開，能分享的不多。
    兩人的距離漸漸拉近，他覺得很滿足了。
    是的，他很滿足了，略有遺憾的是，他並未找到自己的弟弟，三皇子的計劃也終究功虧一簣，不過看他現在的樣子，似乎又有了新的打算。
    想到梁曉，梁天微一遲疑，最終還是沒告訴他。
    “做你自己。”輕輕說完最後一句話。
    易公子的手一緊，埋下頭，久久沒有鬆開，即使那具身軀已經冰涼。
    梁天的喪事辦得很簡單，第二天就被秘密運出來，一把大火過後，便埋在了城外的高坡上。
    梁曉帶著梁右過來了，終究是梁家的家臣，而易公子仍以為梁曉是以弟弟的身份來。
    看著那小小的一個土堆，梁曉問：“你怎麼辦？”永安王活不過這個春天，這是所有禦醫下的結論，現在那個身體已經灰飛煙滅，他怎麼回去那永安王的位置？而且，現在的兩人，已經不是那般相像了。
    “我會想辦法的，大病一場之後，有些許改變也不會太讓人意外。”易公子背對著梁曉，俯瞰腳下大片大片的青黑房頂。
    梁曉點點頭，他相信他有那個本事。
    “你走吧，這裏已經不需要你了，你的蠱，是假的。”迎麵而來的風，把易公子的話送入梁曉耳中。
    事情已了，掛念的人身體康健，他的確再沒留在京城的理由了。
    “保重。”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