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一早醒來，發現窗台上多了個小瓷瓶，與先前易公子給他的那個一模一樣，打開聞聞，裏麵的藥材香味也是差不多的，趕緊收起來放進房裏，卻又暗自感歎自己的警覺性竟這麼低，有人到了門外都不曾知曉。
    十幾天過去，京城在最初的恐慌之後又異樣地沉寂下來，小悠也像變了個人似的，每天捧著那本《女論語》起早貪黑的看，有時梁曉在廚房做飯，她便抱著書站在門口不停地念：“盥漱已了，隨意梳妝。揀柴燒火，早下廚房。摩鍋洗鑊，煮水煎湯。隨家豐儉，蒸煮食嚐……”
    每每聽到這些，梁曉就想抓狂，明明是女論語，為何卻像是他的寫照？幾次哄著小悠，要理論結合實踐，卻被她遠遠跳開，嚷嚷著什麼君子遠庖廚之類，哼哼，她是君子，難道他就是小人了？
    原來還是這般頑劣，再背它個十本八本的又有什麼用處？
    想到這裏，案板被梁曉手中的菜刀剁得“咚咚”直響，門外的小悠朝掌中哈了口熱氣，望著灶台下的熊熊火光，還是退得遠了些。
    吃過早飯，小悠自覺地打掃起衛生，前天又下了場雪，到現在都沒停，院子裏的雪都快及膝了。
    在院中鏟出一條小徑，又在門口堆了兩個巨大的雪人，小悠這才拍拍手往武英侯府行去，又照例被告知小侯爺不在，又不再像從前那般隨意放她進去。
    小悠無所謂的笑笑，大聲背著《學禮篇》往回走，迎麵卻行來一頂顛簸不已的藍頂轎子，四個轎夫吃力地在雪地上行走，仿佛隨時都會摔倒卻偏偏將倒未倒，看得小悠的心跟著一顛一顛的，也不知轎裏的人怎麼受得了。
    轎子在經過小悠身邊時忽然停下，轎簾掀起，裏麵伸出一隻修長幹淨的手，指尖泛著微紅，手腕處的袖口一圈厚厚的白色絨毛，被外麵的冷風一吹，呼拉拉地倒成一片。
    “師父！”小悠驚喜出聲，那隻手卻微微一抬，有什麼東西從手裏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穩穩落入小悠手中。
    小悠低頭一看，隻是個小紙團，正狐疑著，轎子裏清越的嗓音低低響起：“背得不錯，就當是獎勵，去買件暖點兒的衣裳。”
    小悠吸吸凍得通紅的鼻頭，嘿嘿笑道：“師父，其實你讓我進去烤烤火就好了，要不，把你的手爐送給我？”
    話音才落，一個比剛剛大得多的物體又從轎中飛出，飛行路線卻不複優美，直直向小悠砸去，小悠伸手一接，連連咋舌，轉了個圈兒才把來物抱在懷裏，誌得意滿。
    轎子繼續前行，小悠咧開嘴，緩緩跟在旁邊亦步亦趨，轎中又有東西疾射而出，小悠不曾防備，躲閃不及，被砸了個正著，捂著額頭低頭一瞧，竟是一顆黑色的棋子，此刻已深深陷落在雪地裏，可想力道該有多大。
    小悠彎下腰拾起棋子，遞回轎裏，委委屈屈地喚了聲：“師父……”
    “這是不聽話的懲罰，回去吧，我回府取了東西也要馬上離開的。”蘇琝從那隻冰涼的小手中接過棋子收回入袖，轎子卻突然高速行進起來，幾息之間便已轉過街角，蹤影全無。
    把懷中暖爐抱得緊了些，小悠甜甜一笑，哼著小曲兒，大步往回走。
    小巷裏，大門口，才這麼一會兒，兩個雪人就不知道被誰家的孩子給折騰得斷手斷腳，連腦袋也塌了。小悠連著瞅了幾眼，大腳一抬，左右各一側踢，兩個雪人徹底化作兩堆亂雪。
    回到屋裏，梁曉正歪在火爐邊抱著肩膀，眯著眼，也不知在想什麼，桌上一杯茶早已涼透。
    小悠在門外抖掉身上的雪花，坐到桌旁，把暖爐放在桌上，拿冰涼的臉蛋貼住，手卻展開那個紙團，在桌上細細地撫平。
    那是張一百兩的銀票。
    在路上她就已經看了好幾遍。
    美人師傅讓她買衣裳穿。
    小悠美美地笑著，臉上的表情很夢幻。
    “嘁。”梁曉輕哼一聲，側了側身體，“我餓了。”
    “哦。”小悠應了聲，繼續盤算著該怎麼處理美人師傅的這一百兩銀子。
    等了半天，見小悠仍沒出息地趴在桌上笑著發呆，梁曉不耐煩地重複一遍：“我、餓、了。”
    小悠的臉終於離熱呼呼的暖爐遠了點，有些莫名其妙：“餓了就去弄東西吃啊。”
    梁曉從椅中坐直了身體，雙眼緊鎖住小悠：“你每天背得那麼起勁兒，從今天開始，也該身體力行了吧？好讓你記得牢一點。去吧，所有家務都交給你了，別再跟我說什麼君子遠庖廚之類的話，你算哪門子的君子？”
    “老大……”小悠抱緊暖爐，老大怎麼說變臉就變臉了，這些天不是合作得很愉快嗎？
    梁曉冷哼道：“你也知道我才是老大——”還以為她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了呢。
    每次梁曉變臉小悠都不敢忤逆，認命的放下暖爐，站起身：“我去洗菜，我去生火，可是我不會掌勺啊……”
    “先去洗菜吧。”梁曉挫敗地跌回椅中，暗自發誓再不會如此縱容她。
    約莫兩盞茶的功夫，小悠蹲在灶台邊往灶膛裏塞柴火，火光映得笑臉紅紅的，梁曉圍著圍裙抄著鍋鏟在鍋內翻炒著雞丁，雞肉的香味慢慢溢出，小悠使勁吸了吸鼻子，讚道：“老大，你炒菜的功夫也越來越好了哩！”
    梁曉抓了把蘑菇丁進鍋，邊道：“你可得看好了，下回就輪到你做。”
    小悠“哦”了聲，眼睛卻隻是直直盯住鍋裏變得焦黃的雞肉，喉頭不住地上下滾動。
    雞丁裝盤，外麵傳來敲門聲，梁曉小悠麵麵相覷，最終是小悠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來。
    打開院門，門外三人三馬，風帽底下可以看見梁右疲憊的臉，另外兩人從頭到腳都被鬥篷和紗笠蒙住，其中一個身材瘦小的還在不停地發抖。
    “你們……”小悠打量了那兩人好幾眼，詢問的目光落在梁右身上。
    梁右拉了拉馬韁：“先進去吧，外麵天冷。”
    人、馬都跨進院門，小悠重新把門關好，梁右把馬牽去後院，那兩人卻徑直進了小廳，隨手摘下紗笠，看到其中一個人的側臉，小悠顧不上好好走路，歡呼一聲，直接飛撲進屋，緊緊摟住那人，又蹦又跳：“姐姐！姐姐！你怎麼來了？還不說話！故意裝神秘！”
    潔欣掙紮推開小悠的熊抱，湊到火爐邊貪婪地烘烤著，好半天才道：“我不是凍得直哆嗦，都說不出話了嗎？”
    說話間，梁曉已端著菜從廚房裏鑽出來，看到梁曉身上的圍裙，侯無衣和潔欣都不由麵露驚詫，梁曉臉上滑過一絲不自在，又趕緊若無其事地把菜放到桌上，對侯無衣道：“侯公子怎會出現在這裏？”
    侯無衣亦學著潔欣的樣蹲在火爐旁，苦笑道：“說來話長。”
    小悠隻抱住潔欣胳膊，不停地幫她捏捏手臂捶捶腿：“姐，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來了。”
    “這不是快過年了麼？”有意無意地掃了眼正掀起簾子進來的梁右，道，“你們都在這裏，留我一個冷清清地在建州麼？”
    小悠把臉蹭到潔欣胳膊上撒嬌道：“怎麼會？我還想著過幾天就回去看你呢——”
    “嘁，”梁曉輕嗤一聲，小悠馬上心虛地閉了嘴，又聽梁曉語重心長道，“你背過的《待客篇》呢？”
    小悠一個激靈，從地上躍起，輕拍幾下潔欣肩膀：“姐姐等我，去去就來。”說著便閃身鑽進廚房。
    梁右走過來看到梁曉身上的裝扮，目光一澀，指指廚房問：“老大，裏麵可還有事？交給我便好。”
    梁曉按住梁右肩膀讓他也在火邊坐下，無謂道：“我再去炒兩個菜，你先暖暖身子，呆會兒還有事要問你。”說著又看了侯無衣一眼，侯無衣點頭笑笑，梁曉亦轉身進了廚房。
    小悠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托著三杯熱騰騰的茶，一杯一杯在梁右三人麵前擺好，還別別扭扭地說了個“請”字，潔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奇道：“剛剛老大說什麼待客篇啊？”
    小悠把托盤放在一旁，又擠在潔欣身側蹲下，小聲道：“是《女論語》裏麵的，我都背完《女誡》了。”
    “嘖嘖，老大真有本事。”潔欣咋舌不已。
    “……”小悠側耳聽了聽廚房的動靜，咬著潔欣耳朵道：“不是老大……”
    潔欣縮了縮脖子，恍然道：“哦，我知道了——”接下來的話卻消失在小悠掐住她胳膊的手指下，應該想到隻會是那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