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臣五歲那年，我帶她到國外，據說那邊的醫院能治好她，但拖得實在太久了，所有人都搖頭歎氣，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這個消息，她卻對我笑。
    “難得有機會能出國旅遊，你就不能高興點嗎？”
    我也想笑著和她說話，可我怕一開口就會落下淚來，隻能轉過頭，不敢看她。
    她忽然歎息。“子堯，為什麼要難過呢？我現在很開心呢，我有雨臣，還有你們，真的很高興。你能不能笑一笑，我不希望到最後隻記得你為我擔心的樣子，會有罪惡感的。”
    “小雨，我……”
    “我知道我很任性，不過你從來都默許著我，那最後再拜托你一次，幫我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小雨艱難地從枕下拿出一疊信件，“我想我是不能陪著雨臣長大了，可我似乎能猜到他會長成什麼樣子，一邊想著一邊寫了這麼多……就當是我給雨臣的禮物，一年一次，我不想被他忘記……”
    我的心猛地顫了一下，類似遺言的話讓我不寒而栗
    “不，你自己交給他，這次我不會幫你。”
    “子堯，這是我最後的請求，求你答應我……”
    我搖頭，拒絕答應她的哀求。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最後一個心願，我寧肯被你怨恨，也不想讓你安下心來離我離去。所以，原諒我，不能答應。
    “子堯……”
    “我去把雨臣抱來，你有什麼話直接和他說。”我不敢再去看她哀戚的眼神，也不敢聽她軟綿的懇求，怕得隻想逃。
    而這，是我一生中最最後悔的一次逃避。
    和洪輝一起回到病房，本來還在逗弄雨臣，卻在看見她安詳的容顏後瞬間失聲。
    我顫抖著走向病床，看著她睫毛緊閉的眼，一聲聲地呼喚，希望她隻是和我開玩笑，聽到我的聲音會笑著醒來，說，被嚇到了吧。可是沒有，沒有……無論我怎樣呼喊她的名字，甚至威脅說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訴馮思臣，她再也沒有醒來。
    這個我守護了她一生卻永遠無法得到她的愛的女人，離去了……
    我的世界刹那間崩塌……
    小雨，我還沒有向你坦白，為父親當年的貪婪求你原諒，我還沒有對你訴說，我是那麼那麼深的愛著你；我還沒有答應幫你，為什麼你能放心離開？你就認定我會支持你所有的安排，隻因為我愛你？
    小雨，你是知道的嗎，我願意為你做一切你所希望的事？那你為什麼要選擇馮思臣？為什麼明明知道我的感情，明明知道我的等待，卻不肯給我一絲機會？
    為什麼，小雨，你告訴我為什麼！
    我抱著她尚有餘溫的身體，輕輕貼著她的臉頰，那漸漸冷去的溫度冰涼著我的心，我卻已經不在乎了，隻想抱著她，不再鬆開。心底有那麼多的疑問，現在已沒有人能夠給我解答，憤恨、歉疚充斥著我的胸膛，有一種痛讓我淚流滿麵。
    “子堯，夠了，放開小雨吧，她已經……已經走了……”
    那是誰的聲音，是誰想要搶走我的小雨？我尊重她的意誌，放縱她的任性，抑製著我的感情，為什麼到了現在還要來搶走她？我唯一能夠放肆地抱著她的時候隻有現在，為什麼要搶走她？
    “滾！誰都不許碰小雨！”
    我一手抱著小雨，死死地不肯鬆開，一手推倒那個想要奪走她的人，憤怒地大吼。
    “洪輝，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小雨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不要把他給逼瘋了。”
    聽見有人說著我的瘋狂，忽然好想笑。
    小雨，你看，旁觀的人都知道我會為你瘋狂，怎麼你都不願意再看我一眼？你是在怪我沒有答應你的要求嗎？隻要你醒來，再難的事我都願意為你去做。
    求你醒來，求你再看我一眼……
    有水滴到小雨臉上，我愣愣地為她抹去，卻越擦越多，竟像是她感覺到了我的痛苦，為我而流淚一樣。
    小雨，如果你真的明白我的難過，醒來，好不好？
    那是安慰我最好的方法。
    我抱著她，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想要捕捉到任何一絲她會蘇醒的征兆，不敢移開目光，就怕錯過。安靜地坐著，擁抱著我最深的愛戀，胸中空蕩蕩的，沒有知覺。
    “小叔叔，你放開媽媽吧，媽媽累了在休息，你這樣她會睡不好的。”
    緩緩挪開眼神，看著那個打擾了我和小雨相處的人，呆呆地看著他與那人如此相似的臉，憤恨在我心底燃燒。
    我想起了很多事。
    這個奪去了我在小雨心中地位、用天真無邪的語言傷害著她的孩子，那個擁有著小雨所有眷戀、讓小雨夜夜哭著睡去的男人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他小雨不會這樣離開我。
    一天一夜的枯坐叫我明白她不會回來了，僵硬的臉再不會對我微笑，深紫的嘴唇也不會和我說笑，她已經走了，我明白。可是麵對這個孩子，我的遺憾痛苦全化作憤怒偏執。
    “她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你，你卻是怎麼報答她的？你嫌棄她病重的樣子，討厭她身上的藥水味道，你裝著天真就可以這樣任性，她為此流了多少眼淚你根本不知道！你憑什麼哭？如果不是因為你，小雨不會離開我，不會像現在這樣……我恨你！恨不得殺了你！你把小雨還給我！還給我！”
    終於，壓製不住的憤怒讓我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心裏有一個荒唐的念頭，沒有了這個孩子，我的小雨就會回來了。我已經沒有了理智，任何荒謬的事情我都做得出，隻要能換回她，掐死這個孩子又有什麼所謂。我狠狠地收緊手指，看著他漸漸青紫的臉，感覺著他微弱的掙紮，恍惚地想著，快了，快了，小雨你等著……
    “子堯你在做什麼？快鬆開！”
    “不要阻止我，我要救回我的小雨，都滾開！”
    我想擺脫他們的阻攔，卻有人趁機想抱走小雨，我無奈地鬆手，抱住小雨。
    “我不會去管那些多餘的人了，小雨，我守著你……”
    “趙子堯！你瘋了！你居然想掐死雨臣！你當著小雨的麵這樣做是想要她連死了都不得安寧嗎？”
    我抬頭，看著洪輝暴怒地對我嘶吼，笑了。“沒有他，小雨就會醒來，隻要沒有他……”
    “趙子堯你……”
    “他瘋了。”利文低頭看著我，眼神憐憫，我無所謂地笑。
    瘋了嗎？我早就瘋了，在她說她不愛我，在她嫁給別人，在她生下另一個人的孩子，在那些點點滴滴的心碎中我早已為她瘋為她狂，到今天，沒有她笑著安撫我的痛苦，我又何必偽裝冷靜。這世上又有幾個人在失去最愛後能冷靜地說忘就忘、說放手就放手，我隻是太執著，放不下。
    我聽見洪輝的歎息，我不知道利文是否仍用憐憫的眼光譴責著我，我隻想抱著小雨，永遠永遠……
    有雙手小心地遞了封信到我麵前，雨臣怯怯地看著我，脖子上有青紫的痕跡。我不想看到他，他卻堅持要我收下那封信，我惱怒地一抬頭，他驚懼地後退一步，依舊固執地伸著手：“這是媽媽寫的，說給小叔叔……”
    心髒停頓了片刻，摸到枕頭下的信件，我苦笑。
    小雨，你還是記著我的，還是會擔心我嗎？
    我接過信，輕輕撫摸著她的字跡，良久才打開。
    “子堯，我多麼希望你不會看到這封信，那麼你就還是那個冷靜的趙子堯，那個像兄長一樣關心著我的人。可是我們畢竟一起長大，你會怎麼做我還是猜到了，但我寧願是我猜錯。我不想相信你會有殺死雨臣的念頭，可是從我說出讓你照顧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了。子堯，你是在為我不值嗎，雖然我拚了命才生下他，可是他卻不願留在我身邊？我的確為此傷心過，覺得難過，覺得痛苦，不過母親從前也曾說過，孩子雖然是父母生命的延續，可卻不會按照父母的希望而活著，他們有時會違背父母的期望，但隻要他們健健康康的、快樂幸福，那就足夠了。雨臣雖然不能留在身邊陪我，但他活潑健康，我很開心，哭過也就算了，可你不會。我知道你會為我的死而怪罪雨臣，可這真的不能怪他，一切都是我的任性，他沒有錯。是我虧欠了你許多，你若恨便恨我吧。
    “趙叔做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不是沒有恨過，隻是恨也挽回不了什麼，隨著時間過去我已漸漸忘記，你也不必再為這愧疚。你從來就不欠我什麼，當初是我狠心拒絕了你，之後慢慢錯過，遺憾過，可也沒有辦法回頭。我愛上了思臣忘記了你，卻還利用你的深情索要你的嗬護，這一切都是我的罪過，你就當我是在報複吧，這樣會不會好過一點？
    “恨也好，愛也罷，所有的事等我死去都可以結束了。子堯，不要再讓愧疚折磨著你自己，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不必為你父親的事而牽絆，那不是你的責任。
    “子堯，代我照顧雨臣好不好？就算你已經恨我，也請你看在我父母的名義上照顧他。
    “最後，請你忘記我。
    “晨初是個好妻子，她會努力讓你幸福，真的……就算所有人都離你而去，晨初會是那個永遠陪伴著你的人，我相信。然後，慢慢地把我忘記，等到哪天想起，也許會笑著說，當初怎麼會那麼傻，愛上了一個卑鄙的女人。那個時候我會看著你和晨初，看著你們白頭偕老子孫滿堂，悄悄地笑，悄悄地為你們祝福。”
    我看著雨臣，看著懷中的小雨，鬆了手。利文抱過小雨，有些不解於我的轉變，卻什麼也沒問。我踉蹌地走出病房，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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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照小雨自己的要求，我們將她火化後拋入大海。利文陪我站在後麵，看洪輝動作著，順道監督著我，怕我再次失控。
    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無可取代的小雨就這樣飄散在空中，落入海裏，去往我不能觸及的地方。
    海風夾帶著那些微的灰燼吹到我臉上，我用淚水將它們挽留，嘴角嚐到鹹鹹的苦澀，那是我們的錯過。
    小雨，若是父親沒有做下那樣的事，你會不會接受我、做我快樂的妻？那樣你就不會遇上馮思臣，不會為他流盡眼淚，孤獨地死去。我會用我所有的力量保護你、愛著你，一輩子隻寵著你。可是為什麼沒有這樣的可能？為什麼我們隻能錯過？
    洪輝拋灑完灰燼，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很久，轉過身，也是一臉的淚。
    我們再沒有思念她的憑據，她病重時仿佛早有預感，她看著我們把所有和她相關的東西燒掉，不給我們一點點懷念的物品。很想怨她狠心，情緒卻全堵在嗓子眼裏，被淚水衝蝕。
    如果失去了想念的物品這份感情就會褪去，那該是多麼輕鬆的一件事啊，可是沒有人能夠做到。
    與洪輝、利文對視，我知道我們中沒有一個能做到她所希望的事。
    忘記你，真的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