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神地望著窗外的藍天，那是一片純淨的藍，幹淨得想像水洗過一樣。偶爾有幾絲白雲飄過，淡淡的，如我心中的愁。
    今日，我雖然精神好了許多，身上的傷口卻愈發疼了起來。躺在床上，我隻能像木偶一樣規規矩矩，稍稍一動便會牽扯身上的傷口。因為背上和左臂都有傷，我通常都是朝右側臥。現在我坐起來，背後也墊了厚厚的棉被。縱然如此，身後還是隱隱約約有些發疼。
    我坐在床上，聽著鳥鳴，愜意地哼起了不知哪年學會的一首歌。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麵馬兒跑。”
    幻想著那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我縱馬馳騁，越過土坡，跨過溪流，踏花伴蝶而行，多麼瀟灑，多麼自在！
    我正神遊天外之際，忽聽一聲比鳥鳴更清脆的童音傳來：“姐姐，你看我抓到好大一條魚！”
    說話的正是外婆的孫子——張愉，兩個月前才滿的十歲，是個很活潑可愛的小孩。聽外婆說，張愉的名字是張爺爺取的。張爺爺年輕之時上過幾天學堂，識得些字，在鄉裏算是為數不多的幾個知識分子。因此，“張愉”這個名字在與他同齡孩子的名字中，算是最有文化的那一類。張愉，本是取愉悅之意，大家卻習慣叫他“小魚兒”，一來通俗有趣，二來也符合這小孩的性格。
    我記得自己迷迷糊糊中聽到小魚兒說要去給我抓魚來打湯，想不到我一覺醒來，他果然提著一尾魚回來了。
    我笑笑，豎起右手的大拇指，稱讚道：“小魚兒真厲害！”
    說話間，小魚兒已蹦蹦跳跳來到我床前，一張小臉上全是茫然。想來我這讚揚的手勢他是看不懂的吧。果然，未及我解釋，他也豎起大拇指在我麵前晃了晃，道：“姐姐，這個是什麼意思？”
    我摸摸他的頭，笑道：“這個呀，就是說小魚兒很厲害的意思，長大一定是個大英雄！”
    “嗬嗬，我要當大英雄，我要當大英雄！”小魚兒高興得跳來跳去，我卻因為話說多了，不住咳嗽起來，扯動肺部一陣抽痛。這樣的情景我已習慣。這四五天，哪天不是咳個翻腸倒胃才罷休。對麵小魚兒卻慌了，他將手上的魚隨意一丟，急急忙忙跑到桌邊給我倒了一杯茶過來。
    “姐姐，你先喝口茶……”
    小魚兒將茶杯遞給我，然後自己飛快地跑出門去，想是找人去了。這孩子倒也是真的關心我。事實上，外婆這全家人對我都是再造之恩，隻是，我終是要離她們而去的……不論病好……或是不好……
    我接過茶杯，隻淺呷了一口，這種涼茶也是不能多喝的。潤了潤喉，咳嗽減輕不少，我卻依然喘著大氣。照我這幾天的症狀來看，我更加確信自己是得了肺炎。而肺炎在這種年代，且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無異於不治之症。想不到一年多以前，我僥幸活了下來，現在還是難逃一死啊……
    罷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便讓我開開心心地過完餘下不多的時日吧……想來上天還是憐憫我的，讓我來到這一個僻靜的鄉村，遇上這一群善良的人。
    清醒的這幾日，我向外婆打聽過，這個地方叫柳漾裏，是位於柳溪旁邊的一個小漁村。而柳溪正是湄河的一條支流。湄河主幹經霧湖流向東海，其間，支流無數，滋養了大片土地。柳漾裏距離崑榆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若是乘船，逆流而上的話，兩天估計也就到了。因為柳漾裏附近多山，山上也沒有寬闊的管道，騎馬走山路的話反而比水路更慢。因此，這一代的交通工具主要還是船。而這個村子的交通工具，便隻有漁船。
    這幾天，我一個人的時候又想起以前的時光，想著何時才能回崑榆去看看，雖然這個願望不太可能實現，雖然師兄依舊下落不明……可是那個地方，還有另一個我在意的人，不知他……可好？還有小夕，究竟有沒有逃脫那幾人的魔爪。每次想到那裏，就恨不得馬上奔回崑榆去看看。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那不過是妄想罷了……我現在連從床上起來走幾步路都成問題，又怎麼回去呢？想起這些，心裏一陣發酸。不知不覺，竟感到臉上有一片濡濕。
    我趕緊抬起衣袖抹掉，外婆看見又該傷心了。我心裏盤算著，再過十來天，等身上的外傷好得差不多了，我便離開這裏罷。縱然可能死在半路上，那也算我努力了，便無憾。這一家人對我的恩情本來無價，我卻也隻能用些俗物來感恩。我現在身上穿的是李嬸（也就是小魚兒的母親）的衣服，因為自己的衣服早被利劍刺得破爛不堪了。我從枕下掏出那個錢袋，翻了翻，總共隻有十來兩碎銀子，因為之前那些銀票早被水泡爛，根本用不成。十來兩銀子雖不夠多，但在這樣一個地方也夠普通人生活一年了。這個錢袋自我清醒以來就發現在枕下，我知道定是外婆給我換衣服的時候找到的。我曾說過很多次，讓他們把這些銀子拿去做點日常開支，外婆卻死活不肯，說什麼這是我的東西，得自己留著。就連請大夫，都是外婆用自家的鹹魚去換的。每次想到這裏，感動之餘，我又覺得自己何其幸運，遇到這麼善良純樸的恩人。人生呐，還是陽光燦爛的……
    “孩子，可感覺好些了？”這是外婆的聲音，輕輕柔柔，含著許多關切。
    我抬起頭，衝她微微一笑，“我沒事，外婆不用擔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外婆拍拍我的手，聲音又哽咽起來。
    “外婆我真的沒事。我估計啊，過兩天我就能自己走下床了呢。”說著，我故意坐直了身子，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些。
    外婆也就相信了。對我囑咐了兩句，又出門幹活去，隻剩下小魚兒坐在床前陪我說說話。
    小魚兒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崇拜地看著我，“姐姐以前很厲害吧？也是大英雄嗎？”
    英雄？我苦笑一下。鋤強扶弱又怎樣，自己最終還是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可是，眼前這個小孩，卻對英雄如此向往……我對他搖搖頭，淡淡道：“姐姐不厲害，也不是英雄……”
    小魚兒終究還是個孩子，並沒發現我竭力掩飾的哀愁，依然天真地拉著我的手繼續發問，“那姐姐認識柯大俠嗎？”
    柯大俠？天下姓柯的何其多啊……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他道：“小魚兒如何知道柯大俠的？”
    “姐姐天天待在屋子裏不知道，今天我捉魚回來就在村口見到一個大俠！”
    “哦？小魚兒怎麼知道他是大俠呢？”看他那一臉崇拜的神情，我有些發笑。到底還是小孩子，指不定遇上帶劍的就當作大俠了呢。
    “姐姐不知道，柯大俠厲害著呢！我看到他從那……麼高的樹上跳下來都沒事！”說話間，他還抬起右手指了指窗外的一顆老槐樹。那棵樹少說也有十幾米高，能跳下來沒事的人，定是輕功不錯之輩。看來這個大俠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小魚兒認識這位柯大俠？”我瞧了瞧他，略帶疑惑問道。
    “我不認識，是聽狗兒說的。柯大俠就住在了他們家。”小魚兒滿臉自豪的神色，仿佛這位柯大俠是住在了自己家一樣。
    我微勾唇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哦？這位柯大俠這麼厲害，我還真想見識一下。”
    “現在天快黑了，改天我帶姐姐去！”小魚兒說得好不高興，簡直就是一個崇拜偶像的小粉絲。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不由得在心裏陰笑。要是我這副身子還好的話，他也該崇拜姐姐我了吧。隻是……
    ·
    第二天一晃而至，我沒來得及去看那位傳說中的柯大俠，反而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姐姐，姐姐，柯大俠來啦！”小魚兒激動得有些焦急的聲音傳來，這時我還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我迅速地從床上坐起來，聽見小魚兒推門的聲音，接著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待他走到近前，我已經靠在床頭坐好了。
    抬頭，卻見門口站著一個一身白衣的人，屋外的陽光投射到他背上，讓我看不真切他的麵容。隻是那淡淡的白影，仿佛與晨曦融為了一體，又仿佛本來便是自那燦燦的光束中走出……
    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時間仿佛就這樣靜止了。
    “叮”，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這一聲響將我拉回現實……
    那是……“師兄！”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樣從床上爬起來，怎樣伸出手，怎樣撲進了那個人的懷裏……隻知道那樣的一方溫暖，來得太不容易了。
    師兄沒有說話，我卻清楚地感受到那個身子在劇烈地顫抖。我將他緊緊地抱住，生怕自己一鬆手，他又會遠離而去。
    半晌，我的心情平複了不少。轉頭一看，卻發現一旁的小魚兒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
    我緩緩離開那個溫暖的懷抱，對小魚兒親切地一笑，指著師兄介紹道：“小魚兒，這是我師兄。”
    我說完，卻發現小魚兒依然半癡傻狀態，沒什麼反應。我隻好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勾回了他的注意力。
    “姐姐，柯大俠是你師兄？他是你師兄！”他依然不可置信。
    我瞥一眼師兄，他隻淡淡地笑笑，未置一言。我也欣慰地笑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