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玄囿自虞朝立國便下令封禁，母後平日也絕不往此處來，今日卻為何將我攜來這裏？
    “雲兒！”母後望著我，低低問道：“皇上要將你指給子瞻了，你自己是個什麼意思？”
    從昨日母後別去時的眼神，我隱約可以猜到母後對我與子瞻的婚事並不讚同，究其原因嗎，應該是為了晟弟的儲位，這原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可昨日經怡安的一番開解，我已拿定了主意，不會再惶惑不決了。
    我低眉道：
    “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一切全憑父皇的安排，兒臣自己又能有什麼意思？”
    “不！雲兒！”母後搖頭：“你父皇那麼疼你，一定會遵從你的意願，絕對不會勉強你的！”
    我的心完全揪緊了，聽母後的意思她是完全反對這門親事，可我還是不死心，拿捏著問道：
    “那母後的意思呢？”
    “雲兒……”母後有些遲疑，望著我半晌才道：“你向你父皇拒絕了這門親事吧……”
    手足瞬時冰冷，母後要我拒絕這門親事！
    晟弟的事情很重要，我明白，這幾年我為了他的事也算得上盡心盡力，但是現在時不我與我了，上月我已年滿十六，這紅牆黃瓦的內苑禁宮已非我久留之地，我是無法最終幫助晟弟完成這奪嫡大業的。
    這些怡安都看明白了，難道一貫最疼我的母後卻不明白嗎？
    “母後……，兒臣十六了……”我壓著聲音低低道。
    “母後明白！”母後的眼中也埋著深深的傷痛：“雲兒，母後知道你年歲不小了，你和子瞻又是青梅竹馬，見到萬歲他有心成全你們，母後比誰都高興！可是……
    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啊！雲兒！現在儲位之爭尚且撲朔迷離，若說勝算，太子占了五分，永王占四分，而晟兒他隻占一分。
    這一分還不是在晟兒自己身上，而是在你的身上，雲兒，你明白嗎？那些外臣願意站在我們這邊，都是因為你啊！你若走了，晟兒還能指望誰？楊氏一族還能指望誰？”
    這些我怎麼會不明白？晟弟既年幼又仁弱，說文隻喜歡些詩詞歌賦百家雜說，論武上不得馬開不得弓，怎麼抵得上太子力可舉鼎？永王文采風流？
    可為什麼還有外臣願意為晟弟他效力？這當然不是什麼伯樂識馬，隻是因為其中一些承過我幼時為他們說情乞命之情，另一些則看重我能時刻向父皇遞話，有利他們的仕途經濟，我若是出嫁了，這些外臣隻怕便都要作鳥獸散了。
    如今母後一心成全晟弟，保全楊氏一族，可她難道就不為我想一想嗎？我若放棄了這次指婚的機會，就是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搏晟弟那不足一成的奪嫡希望，這對我又何嚐公平？
    “母後知道讓你為難，讓你犧牲得太多了！可是母後真沒辦法，雲兒，楊家再沒可托之人了！母後求你了！”
    母後說著早已淚如雨下，竟然一屈膝，跪倒在我跟前！
    我大驚失色，連連叩頭：
    “母後，您不要這樣，您折殺兒臣了！您有什麼話起來說啊！”
    母後遙遙望著那高聳入雲，真似那瓊台閬苑的望仙閣，喃喃道：
    “雲兒，母後的前半世已經親曆過一場血腥的屠戮了！你沒見過，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當年這瓊樓之中是何等慘烈的模樣！
    但我見過！你知道嗎？沈凱當年曾押著我前來認屍！你的二舅舅，平日最愛幹淨愛打扮的二舅舅，就倒在瓊樓的門口，被人開膛破肚，猩紅的腸子流滿了整個白玉宮階……”
    母後的身子簌簌發抖，抱著頭，聲音顫抖且彷徨：
    “四哥他沒了腿，五哥他缺了兩條胳膊！還有七哥，平日裏最愛和我一起玩的七哥，那個和我一起寫字畫畫，連小螞蟻都不肯踩死的七哥，隻剩下了一個身軀，我連哪個是他的頭顱都辨不出來……
    七哥……，七哥……”
    母後一聲一聲喚著舅舅，已然痛哭失聲，她早以不是在對我述說這段血色往事，而是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無間地獄般的日子裏，回到了七歲那年幼小的她，國破家亡，歸為臣虜，在這瓊樓的屍山血海中，一具一具辨認自己同胞手足的屍體……
    “雲兒，你看到嗎？父皇他就在那裏！”母後豁地一指望仙閣的一個閣角，七彩琉璃瓦鑄成的巍峨龍首，在正午的陽光下耀耀生光，閃動著美侖美奐的溫潤光暈，可我卻隻覺得冷，仿佛置身朔冬的冰天雪地之中，牙關都有些打顫。
    “父皇他一身白衣，烏發不簪，他在對我笑，你看到嗎？他在對我笑！”母後的麵上漸漸狂亂了，語聲更是激烈：“我不會看錯的，他在笑，我每夜都夢到這種笑，每夜都是！”
    母後從沒對我說過這些，雖然我的身上流著四分之一蔡哀帝的血液，可在今日之前，前蔡對我來說隻不過是個模糊的名詞，瓊樓的這一段血雨腥風，讓母後每夜都不得安枕的噩夢，對我而言，隻是史書上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先鋒大將沈凱縊殺哀帝於瓊樓望仙閣！”
    沒有那橫飛的血肉，沒有遍地屍骸，沒有那麼多無法保全的手足屍骸，更沒有隨風飄蕩的父親的屍體，隻有“縊殺”那麼簡單的兩個字……
    我終於能知道母後為什麼從來不來這瓊樓左近，因為我現在隻要望一眼那雲霧飄渺間的插天高閣，我似乎也能看見閣角上飄飛的白衣，看見那詭異至極的笑容！
    “母後！別說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抱住母後戰栗的身子，輕拍著她的脊背，我這時才發現一貫將我寵在懷裏，任我撒嬌癡頑的母後，竟然會哭得如同一個被午夜驚雷嚇壞的孩子。
    “母後！我在這裏，你的雲兒在這裏！”我隻能反複地安撫著母後。
    好一會母後才漸漸收止了眼淚，慢慢回過神來，將我攬進懷裏，輕聲道：
    “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楊氏一族總算還有些支係與孤寡婦孺得以保存，而母後又有了你，怡安和晟兒，母後實在害怕，後半世還要再經曆那樣一次血腥屠戮，看著血脈牽連的親人眼睜睜地在眼前死於非命！
    雲兒，母後真的好害怕，你們都是我僅有的了。母後替那多病的怡安，替生性仁弱的晟兒，還有替楊氏一族苟全性命的全族老小求你了，留下來吧！你是他們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