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瓶中人
    他穿著寬大的白色棉質衣褲坐在椅子上，衣領鬆鬆垮垮地垂在鎖骨下方。他赤著腳踩在白色的地毯上，卻不覺得冷。
    一片純白的視野，沒有其他色彩，隻有單調的灰和白。
    每天醒來都是如此，這裏沒有太陽，隻有陰天或是接連不斷的雨。雨滴聲從四麵八方湧來，充斥著這個巨大寂靜的容器。
    枯燥且令人生厭。
    他快要將黑夜白晝顛倒，一成不變的事物，一成不變的白色，一成不變的雨聲，升華快被拉成一條直線，平穩不絮地向前延伸，延長到他所不知道的盡頭去。
    他試過逃，但永遠出不去，那些喧囂而空洞的雨聲無時無刻地提醒他在一個封閉的容器裏。
    他看到許多人，和他一樣穿著寬鬆的白色棉質衣服，赤著腳，安靜地站在白色的封閉小盒裏，麻木且平靜地活著。
    他不要這樣，他要活下去，想要充滿顏色的活下去。
    可他做不到，他隻能選擇妥協。
    他冷靜地沿著一條線活下去，生活如同白開水般平淡。
    有一天他意識到他從來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他於是詢問另一個瓶中人。
    “叫錦城。”瓶中人如是說，“這個地方叫錦城。”
    其十紀念魯迅先生和其他
    我想，中國人很多人是靠罵人起家的。
    明朝的文官集團，文革的批鬥，到現在的韓寒和網絡論壇，批判者前仆後繼，罵的內容也日新月異。
    我想，這世上大抵有兩種人被罵的最多，一種是老師，一種是領導；這世上也有兩種人罵的最多，一種是文人，一種是學生。
    中國也有兩個人罵人讓我覺得蕩氣回腸，心中敬佩，一位是魯迅先生，一位是李敖先生，還有一位叫王朔，據說罵人也很出彩，可惜他的大作我隻讀過一本，已經沒什麼映像了。
    我最崇敬的，還是魯迅先生。單不是他名字後麵的那麼多“家”，而是他文字下麵那震撼人心，無比犀利的情感，每每讀他的文字，都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像是卑微醜陋的自己突然暴露在陽光之下，無處隱藏。
    看完後還是惆悵，失落，沉重，感情交織在一起，濃厚地像黑夜，沉甸甸地抹在心上。大凡是曆史，無論是寫得平靜還是搞笑，是批判還是讚揚，都逃不出一個“真”字，隻要是真的，就必將沉重。
    我一直在想，如若魯迅先生生得晚點，也許可以成為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第一人，但我又想，如若魯迅先生生得晚點，他也就不再是魯迅先生了。那些真正的，經典的，傳世的，不朽的文學，是隻存在於特定的時代中的，是在痛苦和鮮血中孕育的，法國十月革命孕育出浪漫主義文學；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矛盾醞釀出現實主義文學；兩次世界大戰和經濟危機產生了現代主義文學……我不知道這樣的比喻是否正確，但我覺得，一部優秀的作品，就像母親孕育生命，包含懷胎十月的喜悅，興奮，痛苦，小心，忍受分娩的巨痛和風險，然後將其哺育成長。而現在的作品，卻更像是“閃婚”了。
    如同血債血還，魯迅先生寫得振奮人心，喚醒人性，而我隻能寫進《雜（三）》作為一個無聊的對比。
    其十一鏡中人
    決定離家出走是在16歲生日前的一個月，冒出這個念頭是我很平靜，就像每天寫的學習計劃一般在台曆上標注：生日，離家。
    這個想法很簡單，也沒有一直出現在我腦中，僅僅像是考慮晚飯是否要燒一碗湯一樣。
    “僅僅像考慮晚飯是否要燒一碗湯一樣？”他哈哈大笑，“真是配得起你的想象力。”
    “這和想象力無關。”我氣鼓鼓地說，“我一直在想我是誰，為什麼我會有思想，名為我‘我’的這個肉體消失之後，我的思想會去哪裏？等到下一個肉體的‘我’出現，現在這個‘我’的思想是否會延續？到那個時候，是‘我’選擇了思想，還是思想選擇了‘我’，這些我都不得而知。”
    “唔，是的。”他擺出一個譏諷的笑，“你從幼兒園發現別人是獨立的個體，擁有各自的思想後就一直斤斤計較在那裏。”
    “才不是。”我申辯道，“別把我看成小孩子。但這不是很奇怪嗎？本來被認為是像木頭一樣的人，卻突然發現他們也有思想，並且和自己的思想完全不一樣。”
    “這就是你我本質上的不同了，你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辦事﹑改變，把這個世界打造成你所期望的樣子。而且，你也願意去相信那些人，以為那些人會和你想象的一樣。”
    “不，我沒有。”我急急地吼道。
    “噓，別著急。”他伸出食指按在嘴唇上，“至少也相信了一部分人，你喜歡的人。”
    我沮喪得坐在床上，他翹起一條腿，長長地搭在另一條腿上：“不是要離家出走嗎？就這樣走嗎？”
    “嗯？也許吧？我沒有想好。”
    “錢要帶嗎？身份證什麼的總是要的，去哪裏？去幾天？怎麼去？衣服帶什麼？”他滿意地看著我把學生證和身份證收進口袋，微笑道：“就是這樣，有些東西即使你想舍棄也不得不依靠它。”
    我突然用力將鏡子朝反麵扣下，他在鏡子裏掙紮，“我不去了，當旅人真累。”媽媽在樓下大聲叫我去吃飯，他在鏡子裏失去動靜，“感謝世界上也有你。我的鏡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