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雲頂著一雙熊貓眼推開書房門的一瞬，恍惚看見三位少女穿戴整齊地直立門前，驚得瞌睡登時醒了一半。定睛再看，方見為首的正是自己新婚妻子蕭凝，身後跟著阿星阿月兩丫頭，各端著洗漱器具、粥食等，笑盈盈地候著，像是有些時辰了。
    季雲想是一行人為著昨夜的事端前來致歉，換了副笑臉道：
    “辛苦夫人清早伺候了，且回房吧！”
    蕭凝不可置否，微笑著隨他回了新房。耐心伺候季雲洗漱、吃飯後，便打發了下人跟他在桌前坐定。
    季雲見她欲言又止、麵露難色，又琢磨著方才的一番殷勤，微歎了口氣道：
    “有事相求？”
    蕭凝抬眼：
    “想跟相公把一些事情說清楚……”
    --------------------------------------------------------------------------------
    是夜。
    忙活了一天的孟箋回房，打了熱水正準備泡腳，“咚咚”一陣門響。
    擱了盆開門，卻見裴季雲一手支在門框斜倚著，頭低了看不清表情，周身彌漫陰鬱。孟箋不自禁皺眉，輕聲開口：
    “少爺？恩…進來說話吧。”
    季雲挪步而入，見到椅子就頹然坐倒。孟箋見狀慌了神：
    “少爺可吃過飯了？”
    “沒胃口…不想吃…”
    “呃…那喝點茶吧。”
    季雲端了茶也不動作，隻呆望著，癡傻了一般。屋內一時靜默，氣氛好不尷尬。
    孟箋見一旁熱水還冒著氣，自己又不好徑自洗腳，眼睛一轉，就勢蹲下伺候季雲泡腳。
    裴季雲呆愣著，連幾時被脫了鞋襪都不知。直到水沒過腳踝，一陣熱氣順經絡周轉全身，方才一激靈俯身看去：
    “呀，箋兒，怎好勞煩你替我洗腳…”
    “不打緊，少爺忙了一天想必是累了，箋兒給你按摩！”
    季雲望著孟箋神情認真地替自己搓洗按壓，一陣感動，仿佛周身的疲乏就如斯流逝了。然，身疲怎敵心乏？想起蕭凝的話，一陣苦澀又於心內蔓延，久久不得消散。苦笑一下：
    “箋兒可願聽我訴苦呢？”
    “少爺…”孟箋擔憂地抬頭，隨即微笑開來，“不是說過，少爺有煩心事盡管跟孟箋說嗎，我洗耳恭聽！”
    季雲閉了眼，幽幽開口：
    “從前有個少年，還未懂男女情愛，就從父母口中得知了自己既定的婚事。他懷著無限憧憬去拜訪了未來嶽丈家，與未來妻子有了一麵之緣。正是那一麵之緣，讓懵懂少年情竇初開。隨後數年隔三差五的登門會麵，更讓這少年初嚐相思滋味。苦盡甘來之後，終於盼來與夢寐以求的人喜結連理，女子卻告訴他，心裏早就有了人，打從一開始就沒對他正眼瞧過。她與她的心上人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不要什麼指腹為婚、她要掙脫父母之命的束縛；她不愛這個暗戀多年的傻瓜，卻愛一個家中做事的貧賤木匠。父母逼迫、木匠無蹤，才使得她不得不嫁入豪門，與不喜歡的人做了夫妻。現在她受不得煎熬，想讓丈夫放她一條生路，好讓她與木匠雙宿雙飛！嗬嗬~~多麼動人的愛情故事啊！！而我，就是那個傻瓜，這女子就是你們現在的少奶奶！哈哈哈哈~~~”
    雖然猜到少爺跟少奶奶有矛盾，不曾想個中原委竟是這般曲折難言。孟箋一時沉默，季雲倏地站起繼續開口：
    “她著急呀！她怎麼能不急呢？新婚之夜就準備了匕首，比著自己的脖子要挾我！今天一早，又百般討好，我原以為她為此悔改，她竟然…竟然要我放走她！我…”
    季雲從水裏掙紮著踏出來，就這麼光著腳發瘋般地在屋裏撓頭打轉：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就這樣放她走？那我算什麼？算什麼…我的愛算什麼…她怎麼忍心…”
    “少爺，快停下！”
    孟箋見少爺過激的行為，想是悲憤過度，急忙勸阻，哪知季雲一味宣泄咆哮，不管不顧。心下不忍，孟箋一把從背後抱住季雲，貼著他後心，安撫似的說：
    “好了少爺，安靜…安靜下來…想辦法，我們一起想該怎麼辦…”
    季雲像是聽了勸，放下了揮舞的雙手。可是一泄氣身子一軟，就向地上栽去。孟箋及時穩住，扶了他在床上躺下，給他擦了腳，陪在床沿。
    剛還想安撫幾句，卻見季雲肩膀輕輕抽搐，竟是無聲落下淚來。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掉落了，浸透委屈淒然的聲音，看得孟箋一陣心絞。
    這樣脆弱的少爺，印象中他還真是頭一次見。他一直那麼偉岸、那麼有擔當，如今像孩子般哭泣了。是有多苦才會這樣潰堤般地落淚，是受了多少傷才能如這般痛徹心扉？！
    孟箋一下子明了了季雲對蕭凝的深情，他想，無論如何也要幫少爺挽留住少奶奶，這樣的淚，看過一次，心已碎，無力再承受。
    他伸手掏出枕下方巾，輕柔地為季雲拂去臉上淚水。季雲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慌忙抓過手巾三兩下抹幹了淚水。傻笑兩聲坐起：
    “今晚我真是失態，箋兒不要笑話才好…”
    “說了，也哭了，心下可舒坦些？”
    “恩。”
    裴季雲滿臉羞赧，無力說話，隻把玩著手中方巾。絞弄了一番，突然一滯，帶淚的睫毛忽閃：
    “這方巾…怎如此眼熟？咦…像是當年家母做了予我的…但怎麼會在箋兒這裏？”
    孟箋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怔住，慌忙整理表情不緊不慢的說道：
    “少爺怕是記不得了吧？當年還是少爺好心給我擦手，孟箋卻一直保存著舍不得還給少爺，如今算是完璧歸趙了。”
    “我給你的？”季雲做努力回想狀，似仍理不出頭緒，回望孟箋。
    孟箋一笑，“小事情何足掛齒…不過替老爺出力，幫他老人家上了回馬車才…”
    “哦哦！你說馬車我想起來了！你就是當時那個小兄弟？”
    季雲興奮地拉開孟箋雙手上下細細打量起他：
    “真真認不出了，長俊俏了…”
    孟箋被他說得不好意思，逃避似的：
    “少爺別拿我打趣了，天不早了，早些去歇息吧！”
    沒想到剛剛營造起的好氣氛又被孟箋不經意破壞了。看到季雲瞬間垮下的臉，孟箋才驚覺現在的情形——少爺不會想回新房，睡客房那邊會驚動夏管家他們，書房…
    “少爺不嫌棄睡我這裏吧！”孟箋及時解圍。
    季雲感激地望向他，轉念又一想，“那你怎麼辦？我還是去書房吧…不過熬一夜…”
    “總不能老呆在書房，又沒被褥，會著涼的！我隨便搭個地鋪，或者睡凳子也行啊！”
    說著就行動起來。
    季雲一把拽住他，“這怎麼行？跟我睡！”
    孟箋一怔，一時間無法動彈。
    季雲突然想起那一夜，臉一紅，以為孟箋在為那次“意外”別扭，慌忙擺手：
    “你別誤會！也別擔心！我睡著很老實，絕對不去碰你！”
    本來沒什麼，被這麼一挑明，孟箋倒有了番捉奸在床般的心緒。為了表明自己並不掛懷，隻是擔心少爺睡不好，一番推讓，還是答應一起睡了。
    孟箋忐忑地仰麵躺下，為掩飾慌亂趕緊閉眼，還未睡熟，就被季雲的聲音喚醒：
    “箋兒，睡了？”
    “還沒…”
    “我想，這方手巾還是你留著吧。看得出你多年的愛惜，我也感激你這些年對裴府的付出。當做禮物我都嫌薄了，哪有收回之禮，你且留著吧！真慶幸有你，我若早知有你這知己…”
    說著，聲音漸弱，像是恍惚中睡著了。
    孟箋悄然接過季雲手中的方巾，就這麼揣在胸口，恬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