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皇陵，天子威儀的最終歸所。
    司祈佑下馬緩步走進信陵，信陵，天桓帝的冥居。冥道兩旁立著雕刻細膩，綴飾著精美紋路的石像牲，金絲楠木的宮殿至今還散發著陣陣幽香。但是那些漢白玉鋪就的冥道上不會有亡靈行走，那些功德碑上銘刻的都是死去的容顏。
    旁邊早有守陵官備好了香燭祭品，司祈佑揮手讓他撤下供品，隻是像那倒緊閉的宮門跪拜，不以君禮以子禮。狹長的黑眸裏有光影浮動，再站起來時，俊美的臉上隻剩下一抹堅決，從容轉身，棲身在那殿堂裏的靈魂，他不拜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他隻是來看看自己記憶中麵容模糊的母親，看他是否安然。
    安王府依舊門庭若市，即使從宴會後他就閉門謝客，還是有人不斷前來道賀。多數人也不是來拉關係走門路，不過是表個立場罷了。牽了馬從側門進去，也沒人注意到一身布衣的司祈佑。
    王府內院別有洞天，這宅子原本是四皇子司祈歆的府邸，司祈歆貪杯好色，二十歲上得急病死了，他又無後，這宅子就被內府收回，四年前天祚帝賜給了剛滿十五歲的司祈佑，結果他住不到一年，就去了朔方軍。
    宅子在皇城以東，倒不是司祈歆不受寵，而是他看上了這裏的一眼溫泉。有了溫泉水，王府裏的花木四季常青，臘月正是最冷的時候，外麵連根草都不長，這裏的芍藥卻開得分外妖嬈。
    又從溫泉中引水築成一個小湖，上麵蓋了涼亭，寒冬之中，頭頂上是漫天飄雪，腳底卻有暖風習習，湖水蒸騰出的熱氣在冬天經久不散，極目處一片氤氳，恍如仙境。
    “哎喲，你可來了。”涼亭裏坐了兩個人，都是青衣素麵，配上這湖上的景致，很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不過再看看滿地瓜殼餅屑，脫了鞋子直接把腳擱在桌子上，高興了還晃上那麼一兩下的樣子就不怎麼美妙了。
    “我說謹之，你真把我家當酒館了？”司祈佑一把掃開他的腳，坐在旁邊的漢白玉石凳上。一邊看著旁邊笑得很開心的徐沔風，你倒是開心。徐沔風翻翻白眼，我能怎麼辦，又不能趕出去。
    洛鳴飛隨手撒出一把瓜子，引湖裏的魚兒前來爭奪。“京城裏哪有這般好景致的酒館，要我說啊，你得這個宅子實在是個天大的便宜，虧你當年還不想要。”
    “我要它做什麼，還住不到一年就去從軍了，這些年來還不是便宜了你？”又拍開蓋在瓜子碟上的爪子，給自己倒杯熱茶喝。
    “冤枉！這三年，我辛辛苦苦幫你看房子，非但沒聽到一個謝字，還說我占便宜。我容易嘛？”若有所指的瞄著一邊的婢女，“若不是我，你這宅子早就荒了，哪裏還能住人。再說了，我可沒享到福，這幾年連我娘也沒帶來住一天。可憐她老人家這大冷天兒的……”
    徐沔風本來看戲看的高興，現在看到洛鳴飛和司祈佑一搭一唱吵得興起，不禁微笑起來。三個人說是相差一歲，掐頭去尾不過是七個多月，身份雖然不同，一起長大的發小，打打鬧鬧慣了。隻是三年來隨司祈佑從軍，令行禁止都要以身作則，情誼不減，到底還是有些生疏了。這次回了京城，倒把原來的那份親昵找回了幾分。
    心情很好的一人給一個暴栗子在頭上，徐沔風施施然起身，準備回去補眠。什麼大漠風沙，逐鹿朝堂，都放到一邊去罷，偷得浮生半日閑哪……
    德妃見到弟弟很是高興。太醫雖然是內臣，但是為避嫌疑，付青璃不會輕易到馨樨閣，德妃也是一個意思，不是大病，不會叫他。兩人雖近，見麵的機會也不多。“姐姐正想著你呢，”德妃看來很不好，臉色蒼白，顴骨凸起，反倒比她未懷孕時還瘦，隻是精神還好，不顯病態，“我跟陛下說了，以後就讓你來照顧我。……也不知道還能見上幾次。”
    “說什麼呢，每日都要來的，可不是每天都能見，還用算麼。”付青璃不忍見，姐姐傷感，連忙截住話頭。
    德妃也知道不該說下去，命人去拿熱茶點心，“別去當值了，就陪我坐坐。欣兒、嫣兒奶娘都哄去午睡了，等她們醒了再抱過來，上次你走了，她們可叨念了好久，現在先陪姐姐聊聊。”
    不說為什麼來，也不說什麼時候要走。是了，就像他們還很小的時候，蜷縮在後院那間簡陋的屋子裏，付青璃還記得錦州的冬天不似京城的冷，卻滿是陰濕，那裏的冬天讓人冷到骨頭裏去。那個是候，姐姐就會燒一壺熱水，隻拿院子裏的梅花泡在裏麵，兩個人依偎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小璃，你記得麼。從前我們冬天就隻能靠在一起取暖，你那個時候說自己要做將軍，我說想嫁給一個教書先生，每天聽孩子們讀書，操持家務。”德妃似乎也想起了從前的情景，笑得有些迷茫。
    付青璃啜一口熱茶，總覺得沒有記憶裏的清甜，“那個時候大家一起做遊戲，我總是要做小兵的，他們說我太瘦，不像將軍。”
    “嗬嗬，原來如此麼，我還道你真的胸懷大誌呢。”德妃抿唇一笑，眼睛裏華光粲然，“可你到底也沒做成將軍，倒是成了醫生。我也沒嫁成私塾先生，卻做了皇妃。小璃啊，我有時想如果那時我沒有進宮該是個什麼光景，再一想，如果那時沒有進宮，隻怕我們也活不到今日。你說有多奇怪，本以為什麼都完了，結果一下子什麼都有了，現在好似什麼都有了，卻又要都沒有了。”
    付青璃心下悵然，隻能不停安慰，“天無絕人之路，好好將養著，不會有事的。”
    “前幾日臘祭，我去求了簽了，都說那裏的簽準。那簽上說啊，人間四月芳菲盡，可不是準得很麼。”
    “人哪，就是不知足的命。原本不過想嫁個私塾先生，想啊，那是識字的人，也還體麵，嫁過去雖然沒有錦衣玉食，日子也不會太窘迫，平平安安的白頭到老就好。後來進了宮，眼看著和塵殿裏的女孩子一個個都走了，換了大房子，有了使喚丫頭，貴人、娘娘的叫著，就覺得反正已經是皇上的人了，這輩子也出不去，就讓我得一次寵幸，好過在和塵殿裏不明不白。後來呢，啊，後來皇上就點了我的牌子，那個高興啊……高興，也害怕，有多高興就有多害怕。心裏就想，陛下該是個什麼樣子，是像說書先生故事裏說的像神仙一樣呢，還是就和路上走的莽夫一個樣子。後來見到了，才知道原來不像神仙，可也比平常人要好看得多了。”德妃怔怔的說著，付青璃也怔怔的聽，“後來得了寵了，也封了貴人，每天有人伺候著，也是娘娘、娘娘的叫，就想要個孩子，這宮裏多安靜啊，想著有了孩子就熱鬧些。後來就有了欣兒了，確實熱鬧了，不是孩子鬧的，是每天上這兒來的人多起來。姐姐、妹妹的叫著，哄著，嫉妒著，皇上也來得勤了，身份也慢慢高起來。然後又了嫣兒，陛下很高興，封了德妃，除了太後、公主，宮裏再沒有一個能和我平起平坐的女人。有了女兒，就想有兒子，有了兒子就想他繼承家業。小璃，當年大娘，姨娘她們為什麼拚了命的要趕我們出家門，防的難道是我麼，還不是防著你長大了要奪家產。如今我不恨她們了，做女人，原本就是可憐的，我自己不也是存了一樣的念頭。”
    付青璃見她說得平靜，知道是心裏存了必死的念頭，勸不住了。隻能柔聲安慰，答應了，再去摸她脈搏，確實也是虛耗的跡象，她腹中有胎兒，除了一些溫補的方子，別的都不能用，心裏涼了一大半。付青璃提著筆茫然無措，他有五六種法子能保住姐姐性命，但每一種都會傷到胎兒，那筆久久未動，在紙上暈出一大塊黢黑的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