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隻道是尋常  第九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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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臘月初八,祭百神,除疫病,祈國泰民安。臘月初十,北軍主將安王回京,天祚帝率百官郊迎。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於是,天祚四年的臘月尤其忙亂。臘祭每年都有,雖然繁瑣安排得也很順利,先是登壇祭天,以白娟為底,上用朱砂書一年功過,焚之以上達天聽。然後入郊祭社神、稷神,祈求來年五穀豐登,百姓康樂。最後是祭先祖,殺三牲於太廟,以示不忘祖先功績。
    付青璃隨著祭祀的隊伍而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從皇城開出,沿著新用黃土細細鋪過的路麵直達祭壇,透過低矮的車窗,他看見道旁跪滿百姓,他們虔誠的跪拜著,不隻因為這車裏坐的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也因為這天子即將要作的祈禱,為了來年的平安豐收。
    天祚帝穩穩走上那祭壇,下拜、叩首,再拜、再扣,三拜,三叩首。莊嚴、肅穆,一樣那麼虔誠,付青璃沒有細心去聽那文官精心修飾過的祭文,那些極盡華麗之能事的文字不及一個帝王在跪扣中流露出的虔誠。四下一片肅穆,禮樂已經停息,隻有天祚帝低沉、緩慢的聲音被獵獵寒風吹得細碎,鬼神難辨,付青璃斂起下頜,平順的跪拜在那裏,心裏隨著他的帝王跪拜、叩首……祈禱,若有神明,若神明能庇佑蒼生,那一定不是因為那些祭文,而是因著人心裏最虔誠的願望。一卷白娟投入熊熊爐火,化作一道輕煙,在寒風裏艱難而上,時聚時散,卻終於還是沒有消失。
    入焦祭社神、稷神,四野裏一片已經長成大半的冬麥,隊伍小心的在田地裏行進,祭祀之中,不傷農穀。在一片翻滾麥浪裏跪著農人,攜家帶口、巋然不動,一到三月,既無天災,在無人禍,就真的是五穀豐登,百姓康樂。
    未時祭祖,一行人急匆匆奔馳在管道上,在農田裏的小心耽誤太多的時間,祭祀卻是容不得半點差遲。太廟外跪著百官,那道金碧輝煌的門開啟又重新關閉,裏麵住的是已故去的英靈,如今那個得承皇位的子孫跪在中庭,那道門遮蔽了視線,阻擋了聲音,沒有人知道皇帝在和祖先的靈魂訴說著什麼。
    為什麼腳步會遲疑,為什麼視線會飄忽。付青璃看著那道大門,那道門裏有他的君王,他的君王不會告訴一個臣子太多的秘密,但他的病人會告訴醫者自己的痛楚,就像任何一個被病痛折磨著的人一樣。他猜測,那個此時正跪在太廟裏的人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必定無悔,卻未必無愧,殺手足、削藩王,如今他還要改祖製,無論那屋子裏有沒有飄渺的靈魂,那個帝王必定在心裏作無聲的懺悔,然後又反駁,最後將他的愧疚留在那裏,帶著他的雄心回到門外。
    天祚帝果然病了,宮裏的轎子來到付家的時候,付青璃還在付雲通的書房裏,付青璃正看著父親老邁昏聵的樣子,一個冷笑在唇邊正要成型,就有人急報說要召他入宮問診。三天來付青璃第一次回府,不到半個時辰就又在離開,抬轎子的還是那四個侍衛,迎著他的還是總管太監侯滿,這次卻是沒有時間說什麼了。
    付青璃還是被侯滿拉拽著行向明熙殿,侯滿的手指正扣著他的手腕,生疼,付青璃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閹人也能有這麼大的力氣。
    天祚帝不好,非常不好,寒冷、勞累、饑餓激發出他的舊疾,除了困擾多時的頭痛,還有從軍時得來的暗傷,或許心裏的勞累才是元凶。榻邊矮櫃上放了一碗烏黑的藥汁,付青璃拿起一聞,知道是自己往常開的方子,方子有效,可是天祚帝身體僵直,已經喝不下去。
    連忙喚人支起浴桶,倒滿熱水,也不管君臣之禮,除了天祚帝身的服就直接命人將他抬入浴桶中,又取了藥材,蒸熏過後投入水桶,然後不斷加水加藥。
    不一刻,太醫院正監並幾個太醫也來了。付青璃看著不停擦汗的侯滿,知道他是真的急了,太醫診病一向都是往壞裏說的,治好了是本事,治不好也算有言在先,風氣曆來如此,長在深宮的天祚帝自然知道,自從上次太醫監被嗬斥過後,天祚帝都是派人找付青璃診斷,後來即使他不當值,侯滿也是要先派人請他過來的。
    太醫監問過病情,知道天祚帝已經藥食不進,又聽付青璃改成藥浴,也不說話,隻唯唯站在一邊。付青璃也不管他們,守在浴桶邊察看天祚帝的情形。
    一守就是半天加一夜,天祚帝是辰時醒來的,就是他每天早上醒來準備去早朝的時辰。天祚帝醒的時候付青璃正在吩咐小太監加熱水。春櫻團團的像裏麵遞送蒸熏好的藥材,侯滿在旁邊作陪,卻一刻都不敢讓視線離開天祚帝。那時天祚帝一睜眼,侯滿叫了一聲“陛下!”就軟到在地,半天才爬起來跪整齊了。
    春櫻把一碟藥材砸在身邊的矮櫃上,也撲過來磕頭,匍匐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哭起來,整個明熙殿裏她跟著天祚帝的時間最長,也早過了放出去嫁人的年齡,她是打定主意要一輩子伺候主子的,昨天強撐著打理內外,如今天祚帝好了,心裏一鬆,哭得分外委屈淒切。
    付青璃覺得有些暈眩,還是把一盤藥材倒進水裏才穩住了,聽得幾個太醫已經跪下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連忙也跟著。看到旁邊小太監也跪著,一桶熱水就放在腳邊,隻覺得口幹舌燥,才想起自己從昨天下午來了之後連口水也沒喝過。
    天祚帝也是神情萎頓,隻艱難的擺擺手讓他們平身。春櫻捧了每半個時辰必定重新煎過的藥讓他服下,幾個機靈的小太監扶起天祚帝,忙著換衣擦身,好一通忙亂後才將皇帝扶回塌上躺好。
    付青璃呆呆的站在一邊,幾個太醫早就退到外間斟酌藥方去了,還是侯滿悄悄拉了他一把才轉身去探視,也幸好天祚帝是真的累了,沒有看見。春櫻是瞥見了,但也隻是抿嘴一笑,笑得付青璃更加尷尬。
    應了侯滿去後堂小憩,付青璃躺在塌上看著頭頂上有些過於亮眼的明黃色幔子,作為一個醫者,他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自從跟隨師傅學醫開始,師傅就告誡,行醫之人,富貴貧賤一視同仁,自己也一向如此,無論是路邊的乞丐,還是高堂之上的皇帝在他眼裏就隻有治病而已。可如今呢?他到底是應該怨恨洛老夫人的無情,還是該感謝她的提點。
    那一朝沒有寵臣、哪一代沒有黨爭,當今陛下也是奪來的天下,其中明細豈能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自古以來,隻有父死子繼的皇位,沒有世代榮耀的寵臣,生死榮辱,不過是帝王恩寵的得失而已。
    臣子,唯一依靠、唯一效忠的隻有帝王。那麼他該怎麼辦,又該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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