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隻道是尋常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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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付青璃隻得又往回走,行至一半想到自己現在還是一件外衫罩著皮襖的打扮,外衫下擺還不時翻出來,十分滑稽,頓住了腳步笑道:“侯公公,昨天也來不及換個衣服,虧得公公送了袍子來。皇上那裏是事急從權,德妃娘娘到底是本家姐姐,也就罷了。若到公主那裏也是這副打扮,隻怕是唐突了公主,也於禮數不合。我在內廷太醫院暖閣裏有件朝服,不知道公公能否通融一二,讓下官換了朝服再為公主看診。”
侯滿想來也覺不錯,又想太醫院離得也不甚遠,應了一聲就在前邊帶路。
侯滿自五更不到天祚帝犯病起就心急火燎的遣人招付青璃入宮,在宮門口等了半宿,百般憂慮,直到見皇帝好起來才得喘一口氣,給付青璃送袍子也是看在他著實凍的不行,加之德妃的麵子。侯滿原是德妃做秀女時的伺候太監,照料著一屋十幾個女孩,收她們的打點,倒也逍遙自在。他生得矮胖敦實,相貌平平,又不善鑽營,在宮中十幾年也出不了頭,但侯滿深知世事無常的道理,從他那裏出來的姑娘以後說不定就成了皇帝的寵妃,因此,大戶人家的姑娘送了東西他固然是十二萬分殷勤,沒有好處的,他照顧的也是十分周全。
付家是小戶,德妃又是家中庶女,初入宮時實在是拿不出什麼東西打點他們這些下人,加之她貌不驚人,三個月了也沒被皇上召見,旁的太監使女對她也就冷冰冰的,隻有侯滿還是一如既往,不時還和她說些體己話。不料德妃拔得頭籌,第一個生下公主,更是三年連得兩子,從德貴人一路升到德貴妃,侯滿後來自然就跟了德妃,幾年間身份也是水漲船高,去年皇帝身邊總管太監劉公公患了痛風,皇帝賜他出宮養老,給置了宅子仆婢,多少人盯著那個位子,最後還是德妃薦了侯滿。
德妃舉薦那天,侯滿也是在的。那天德妃讓侯滿跪在門外候著,侯滿還當是犯了什麼錯,又不敢問,便汗津津的跪著。豎著耳朵聽屋裏的動靜,聽德妃向皇帝說道:“陛下,臣妾薦侯滿做這總管太監如何。”侯滿當下心裏呼的一跳,就覺得冷汗半夾著熱汗從脖子後麵流下來,天祚帝低沉的笑聲就像是打在侯滿的心口上,侯滿知道德妃向來謹慎,最是不願意說話的,幾年來連個封賞都沒開口討過,皇帝笑過了,正色問:“怎麼,連愛妃都要來湊這個熱鬧。”侯滿嚇得直打顫,想動又不敢動,德妃卻是很鎮定,聲音還是柔柔的,“陛下,臣妾可不是來湊熱鬧了麼,多少人到這馨樨閣來說情,倒弄得臣妾可以拿主意似的。既然都是要說,不如就薦了侯滿給陛下。臣妾也是私心,想要多兩天清靜日子。推薦侯滿倒不是說他是我麵前的奴才,陛下聽臣妾細說。這侯滿說來也是個頂沒用的人了,在和塵殿(秀女們住的地方)做了十幾年,連個掌事都沒混成,若不是遇到臣妾,隻怕到死也就是這樣。縱是千般無用,侯滿隻一點好處,當年和塵殿裏,侯滿不因哪些姑娘出身富貴,手頭寬裕就上前巴結,也不因臣妾出身寒門便看輕了臣妾。陛下知道,那麼多姑娘,臣妾最是甚麼都沒有的。他侯滿既沒有看輕臣妾,自不會看輕別人,人都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臣妾也隻為他這一點好處才帶了他到馨樨閣來,幾年下來他笨是笨,人倒也忠心。逢迎拍馬,煽風生事,這侯滿是沒用的,馨樨閣裏也用不太上這笨奴才,臣妾以為他放到陛下身邊倒是剛剛好。”
天祚帝聽過半天不語,然後才笑著對德妃說道:“怎麼,愛妃眼裏,朕就隻配用這等笨奴才了?”便又和德妃說起些家常話來,不一會兒德妃又叫侯滿去帶兩位公主來給陛下瞧瞧,侯滿一激靈,趕忙爬起來去叫奶娘,心裏亂成一團,不知是福是禍。
不料第二天,皇帝就下了旨意,真的提升侯滿做了總管。侯滿心裏當然是高興萬分,轉念想到德妃那天說的話,立時又是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轉別的念頭。心裏感念德妃,卻也不敢做得明顯,侯滿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德妃的心思,自己踏踏實實做好差事,不給德妃娘娘惹禍就算是有功。因此知道德妃十分心疼自己這個胞弟,對付青璃也照顧的盡心,不敢做得過分,就隻能在這些衣服鞋帽上表表心意。
就在侯滿胡思亂想之間,兩人已經走到太醫院,付青璃請侯滿在外稍後,自行到暖閣裏取了朝服換上,又取過一個錦盒灑上些冷茶水放進藥箱,這錦盒裏放了生石灰,用厚緞子裹了五六層,灑上些水就能發熱,付青璃知道若是切脈時大夫手既激了病人,自己的手還不夠靈敏,脈就斷不準,他年紀輕輕就號稱國手,於這些小事上就格外注意,內宮之中都不是常人,付青璃當然不能明目張膽暖手,請脈之前問診的時候就摸這錦盒暖手。
這一邊付青璃換了朝服和侯滿急急往慈寧宮趕去,那一邊慈寧宮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無論何時何地,後宮總是個寂寞的地方,那些高大的宮牆殿宇,還有宮牆殿宇裏的女人們都是那麼冷漠。到了這裏,她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守著那個穿著明黃色衣服的男人,無論他是否值得這樣的爭奪這樣的守候,她們都要去爭奪、去守候,用她們的美貌、青春、計謀甚至生命做為代價,然後呢,然後後宮的女人們就盼望能夠生個兒子,當青春美貌離她們而去,變得不再能吸引那個男人的時候,她們便守著兒子活下去,去做另一個或平靜、或輝煌的美夢。
但是現在慈寧宮裏的兩個女人比她們更寂寞,她們不是宮妃,她們一個是太後,一個是公主。太後,現在所有人就隻能叫她太後,她還活著,還沒有諡號,太後殿下是先帝的原配妻子,是用十六人抬的大轎子迎進宮門的,也是前太子的生母。名義上她是這個國家權力最大的女人,甚至連皇帝見了她也要請安行禮,但是現在她已經垂垂老矣,保養得當的臉上雖然不似其他婦人那樣飽經風霜,卻也早已找不到原來的柔美嬌豔,她已年過半百,原是兒孫繞膝的時候,如今她卻隻能守著這座院落,那個她爭奪半生的男人已經埋進皇陵,那個她嗬護了二十年的兒子,也早已成了一掊黃土。
太後隻拿著茶盞暖手,香爐裏繚繞的輕煙隻為她的臉更添上一層朦朧不清的陰沉。坐在她右手邊上的是寧安公主,真真的一個美人,皇族後裔大多有一張漂亮的麵孔,這是曆代以來的遺傳,能被挑進宮裏的女人,無論是重德還是中貌總也差不到哪裏去的。寧安公主是傳統的美人,瓜子臉、柳葉眉,一張櫻桃小口,漂亮的杏核般的眼睛仿若印著一泓秋水,清瘦的臉上因為長時間的哭泣而染上一抹紅暈,好不叫人憐惜。
太後看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寧安,心裏也是一片淒涼,寧安自小喪母,雖不是她親生,卻是在她身邊長大,兒子死後,她更是把寧安當作自己的女兒疼愛,她一心想為她覓一門好親事,挑了又挑,當時朝堂不穩,她生怕挑錯人家,日後寧安也受到牽連,故而寧安也被耽擱下來,原想新皇登基,女兒也會有好歸宿,不料如今卻要遠嫁蠻夷。她貴為太後,最後竟連女兒都保不住,心裏柔腸百轉,卻隻能叫出一聲“安兒啊。”
寧安公主也聽出太後話中的哀傷,悲從中來,叫一聲母後,便又撲進太後懷裏痛哭起來。先帝駕崩,新皇登基,不過四年光景,怎麼就天下地下了呢,賜婚詔書一下,木已成舟,過了五月,她就要遠嫁韃靼,隻把一生都不能再回到故鄉。女孩兒出嫁原本是一樁最高興害羞的事情,如今卻成了寧安最可怕的噩夢。
寧安渾渾噩噩哭到一半,聽外麵報德妃遣人送了東西來,忙收起眼淚,回身坐好。一個婢女並一個太監進來回話,說是德妃身子沉重不能親自前來問安,便遣了他們過來問候,並送來一些過冬用的物件兒。
太後原本不喜德妃,覷著宮女帶來的東西,哼了一聲讓他們退下,既不打賞也不問話。寧安公主到底隻有十七歲,伸手就掀了布蓋看那裏麵的東西,都是些棉鞋、棉衣,手爐熏香之類的東西,隻有一個玉盒分外招眼。這東西寧安是見過的,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麵刻了寒梅映雪圖,玉盒裏有暗扣,可以打開,內裏襯了一層白布似的東西,說是石棉,在裏麵就是個空腔,放著根碳條混了香料,點燃了用來冬天暖手,四麵開幾個小氣孔,碳條燃起明火,香味就從孔裏溢出,火光映得整個玉盒通透異常,石棉防火,拿在手裏還不燙手。
寧安看著這個盒子癡癡的,她原是先帝最小的公主,倍受寵愛,這白玉手爐雖然珍貴,於她卻也尋常,她幼時貪玩,在她手裏砸了也不隻一個兩個。但是先帝走後,她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她母親早亡,身後也沒有有權勢的家人扶助,全靠了太後還算寵她。太後並非皇帝親母,在後宮之中也是自顧不暇,她又如何不知道。現在見了這個幼時見慣的手爐,隻覺得百感交集,心酸不已。再看一眼太後,心一橫,便也拿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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