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修站在這戰場上，心裏隱隱不忍。他本是要去來儀沿海的小城的。
    是的，沒有了身份加身，他不過是一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人。沒有了所謂的皇族的血統，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但是即使再簡單和普通的人，看到這樣慘烈的戰爭，也開始心悸。
    怎樣的執著和拚廝才有這樣的血戰之地？
    滿眼的紅色。人的屍體相互疊壓著，有的人甚至還握著那刀劍，直到死的時候，還是手握刀劍的模樣。那尋屍的人想要拔掉那兵器，卻用盡了力氣都拔出不掉。那相互勒住脖子的人，背上的血流幹淨了，那手還是一個掐捏的姿勢。他們不僅僅是拚了性命去保護自己的國土的，他們是拚了所有力氣。是的，所有力氣。生命消失的最後，都在用自己的力氣，那僅剩的力氣。
    澹台修想，他們的靈魂出體的時候，是不是都沒有力氣離開戰場走向那奈何橋邊了？
    他慢慢從戰場上離開。
    那血腥的味道格外的刺鼻。空氣裏彌漫著的腥臊讓他無處可逃。但是，這樣的味道沒有讓他覺得惡心，反而是讓他覺得扼腕，心傷。
    這戰爭，對誰是好的呢？
    都是付出了性命的代價，都是要主帥付出了所有的榮譽，都是看著認識的人死去，不認識的人死在手中。不過是你爭我奪，有多有少而已，值得這麼多人枉死，值得這麼多人去付出生命的代價嗎？
    那懷抱著孩子嗷嗷哭泣的女子呼喚著自己再也尋不到的夫婿，那情竇初開的女子看到的是殘破不堪的愛人的身體，那滿頭白發的老人親手埋葬自己養育十幾年幾十年的孩子，這本身不是比吃不上飯，辛苦過活更加殘忍麼？
    即使辛苦，但是看著愛的人在身邊，平平安安完完全全的在眼前不是更加幸福嗎？可是人們總是在經曆過後才知道後悔。隻是，後悔沒有珍惜的往往是這樣微小的家庭，而那些策動戰爭的人呢？依舊享受著自己的尊貴，他們要的隻是得到更多的享受，他們失敗了，卻仍然保有自己的那種享樂，隻是維持過去的水準，不是更加好而已。
    隻是為了自己更加好，就放棄了自己人民的性命，放棄了別人生存的權利嗎？
    澹台修那簡單的心思和頗為善良的心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場戰爭的意義。在他看來，一切不過如此而已。可是，他那樣的性格，恐怕誰都阻擋不了，也遏製不了吧。
    澹台修是跟隨明澤來的。
    明澤沒有收到鳳莞爾的回信。他開始焦急。心裏隱隱有些擔憂。他想念她。他又開始安排了出行。隻是這次遠遠比前一次更加艱難。
    他第一次可以順利來到鳳莞爾身邊，是他出其不意。誰能想到這麼複雜的情況下，他會到來儀那個危險的地方找鳳莞爾去！
    而他去的時候，多少人明殺暗刺，為了他的性命。他的運氣實在好。費了些心思，躲了幾次，遇上了，總是零零散散的小兵。然後就是遇見海默的兵。
    海默怎麼會預料到他這支突然出現的隊伍呢？還沒有摸清楚來路就被衝了防線。所以，他還是幸運的。
    他呆在鳳莞爾身邊的時候實在是短暫，短的都讓人恍惚覺得他從未在她身邊出現過。但是卻讓他無限悸動。
    他留在來儀，為了鳳莞爾。他沒有名分，他不在乎。什麼比在她身邊看著她的笑顏更加讓他覺得快樂的呢？讓他忘記了過去，忘記了所謂的仇恨。
    她是淡然的女子，也是強勢的。她不是刻意要做出威嚴的模樣，隻是淡淡掃過一眼，就讓你感覺到她的威嚴。她是特立獨行的女子。喜歡和討厭都藏得深深的，她把她所有的情緒都藏在深處。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即使生氣，她都不知道如何發泄。即使難過，她都不知道原因。她把自己藏得太深，深到自己都探尋不到的地方。
    但是他知道她。明澤心想。他知道。
    當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她有些孩子氣，會有很多小動作。會皺起鼻子，會蹦蹦跳跳為了長時間坐麻的腿。她會很認真的看奏章，像孜孜的學生，看得認真。不明白的地方反複看，看得執著，卻不輕易開口詢問。
    她很聰明。很多時候自己就能夠想明白很多事情。隻是，想不明白她看不透的情愛。她又因為這份聰明顯得多疑。總是草木皆兵的心態。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開始心慌。她又有些淘氣，看到意料之外的事情，總是有一種躍躍欲試的心態。隻有那些最後超出她所能把握的事情，她會有畏懼。開始嚴正以待。
    她認真的時候像個孩子。雖然她一直以一個長者的身份對待自己的弟弟妹妹，雖然她以一國之君的身份看著身邊的人。但是她像個孩子。有著孩子的好奇、執拗和任性。
    總是莫名其妙給他添很多難題。但是她又是善良的。難題過後，總是很內疚一般的神情。但是，她掩藏的很好。可是，要除他之外。他能從她的小動作裏看出來。
    她會沒事找事說一些話。或者下棋的時候溫柔一些。又或者送一些簡單的卻名貴的水果糕點或者珍珠瑪瑙一類。
    其實，她說的，他都在意。即使是刁難。那是她給他的反應。他甘之如飴。即使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他願意去做那些刁難的事情。讓她感覺到自己的能力，讓她去信賴自己，讓她忘記他的身份，從心底相信自己。
    他知道得到她的信任有多難。
    但是，他願意為了她去做。
    小時候，看到四弟喜歡一個小宮女，卻對她呼來喝去，隻為了看到那個女孩子為了他變了臉色，或者懵懂之中想在那個女孩子心裏留下自己的烙印。他看到那個女孩哭泣的模樣，他當時就想，為什麼讓喜歡的人哭呢？
    現在他知道了，因為無法肯定，所以總是想找一種方式證明自己在她心裏的分量。而他甘願在她那裏做宮女的位置，他的難過比她的傷心要強。他喜歡她，他願意讓她知道他的甘願，他願意讓她看到自己為她奔波勞累的模樣。
    他知道她眼裏是有他的。
    那樣七竅玲瓏的女子，他怎麼看不透呢！隻是這樣的喜歡，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偶爾的曖昧不明，隻是讓她覺得新鮮吧。
    而太過簡單的喜歡在她心裏也無所謂的吧。
    身處一個皇帝的位置上，她心裏恐怕不會隻有一個人。甚至不會認定一個人。後宮不是對一個女人或者一個男人而言的，後宮是對一個君王而言的。
    她是君王，必定沒有想過後宮是一個什麼狀態。或者，她想到是的，什麼人何時充填後宮。
    他該慶幸的是，遇見的是她。她已經樹立了一個清心寡欲的形象。而且真正的清心寡欲。雖然這也讓他吃盡了苦頭。
    他明白應該強勢的。讓她明明白白去了解什麼是情，什麼是愛。隻是，每次看到她，他的狠，他的決然都付之東流。他總是想起那個小女孩兒的眼淚，他怕，那眼淚流在她的臉上。隻是這樣想著，他就開始心疼。
    他愛她。甚至想她可能的哭泣，都開始心疼。喜歡到這樣的地步，他能把她如何呢？
    但是，他又如何放手呢？他愛她。愛到放棄了仇恨和所有，愛到忘記所謂危險。所以在烏闍有了行動的時候，他帶著幾十個親近的人，和一大隊人回去了。他要幫她。
    恩，之前，他已經開始準備去顛覆這個國家了。隻不過，沒有想到自己會坐上那個位置。他一直想的是，陪著她。她那顆瀟灑任性的心會因為沒有離開過王位而騷動不安，想著到處遊玩吧。他要陪著她。
    但是計劃總是有些變動。自從他回到了烏闍。
    所謂的太後，所謂的皇帝，在他眼裏如同螻蟻一般。雖然倉促行事，沒有解決了所有的敵對勢力，但是總算是實現了收兵的目的。
    然後他就慢慢和這些所謂官員們耗。他是君王，年輕的君王，他有的是本錢。他有的是他們所不知道的所有暗地裏的勢力。
    他們的鬥爭注定是失敗的。所以他不著急。而且，他不在乎這個位置。
    所謂皇帝不過是把自己綁在了一個位置上動彈不得。他隻想著那個特立獨行的女子，心心念念的女子。尤其是，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情感的時候。
    她的信都在自己的心口藏著。一字一句。如有魔力，安撫著他騷動的心。
    所有人都說他是最精於算計的人。但是他卻算計不過自己的心。他愛她。他把一個國家算計到自己的囊中，但是他卻絲毫不在意的就是這個。他隻是把這個國家當成對她的獻祭。他隻是幫她達成她的目的。
    所以，雖然有人通報者她的生活起居，但是沒有她的信，他開始坐立不安。
    他已經在這大半年裏明辭暗退了那些作對的人。殺了不少人，砍了不少人，局勢也開始穩定了，但是這些官員卻開始想把他死死綁在這裏！
    哼，他是那樣一個任人擺布的人嗎？明澤嘴角的笑容格外邪氣。
    是啦，他又擺脫了那個朝堂。他這次帶著二十人，直接就來到了戰場。期間遇到了澹台修，那個溫厚的男子。
    他要看莞爾。
    看便看吧，明澤心急著，卻隻是淡然一笑。扔了一條馬鞭，留下了一匹好馬，跟得上跟不上是他的問題，不是自己的問題。明澤心想。
    這樣快馬加鞭，馬不停蹄，直奔向戰場，看到被將士圍起來的鳳莞爾。大紅的長袍，凜然的神情。他的心那一刻就停了跳動。他的莞爾，他的。那樣的傲然和威嚴，那樣的獨立蒼茫之中，那樣的如同神諦般的堅強。他的！
    隻是還沒有看清楚局勢，他便看到她痛苦的身影，側下的身影。
    他嘶嚎著，用盡力氣去叫她，雖然她看向了他，卻神情恍惚，麵帶笑容，恍如要離開一般的決然。他那一刻，覺得自己要死了，什麼都不在眼裏，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眼睛裏隻有一個鳳莞爾。一個鳳莞爾。一個她！
    那紅色刺激著他的眼球，他渾身顫抖著，策馬前衝。哪管前方有什麼，隻是前行前行，直奔著鳳莞爾的身側。他眼裏隻有那個笑得恍惚的女子。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女子。那個他愛著的女子。
    終於，她從馬上翻下，卻被他一手攔過。
    他抄過她的弓箭，一個轉身，就把鳳莞爾攔過胸前，再一轉身，已經勒馬提弓。手握著風玩兒的手，提起弓，又一手搭箭，沒有遲疑，直接把箭射向了那個射鳳莞爾的人。雖然那人用劍折斷了箭尾，但是那箭的力度卻讓箭頭直直穿過了那人的胸前。
    那人受不住，直接丟了劍。這個時候，幾個人衝上來護住了那人。
    明澤憤聲說道：“不要讓我見了你，否則下次便是你葬身之時。”
    那人卻是有幾分血性：“下次相見誰死誰手也未可知！”
    明澤聽罷，便要追上，卻被懷裏的人按住了執弓的手。他心裏一動，低頭一看，卻看到蒼白的鳳莞爾，緊閉雙眼。心裏一緊，策馬回身，直奔軍營。
    他不要她死，不要。
    他不準她死，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