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回到家天已是全暗了下來，像一塊黑色的布，烏漆漆地兜住了日光。
    “這姑娘，也不小了，還是一股子玩性。王家婆婆，您老等等略陪陪童媽媽，有事就吩咐我家掌櫃，我和姑娘去做點便飯。”嫂子對著坐在後廳裏的兩位客人招呼著，那種由內而生的卑微語調讓懷鳳對來人有了好奇。
    看著兄嫂這樣無端端的對來人幾近諂媚，懷鳳有些難過。從小就是這樣過的，一天天的，沒來由的懷鳳在黑麻麻的灶台邊就滴滴答答的流下眼淚。
    “鳳兒，你去前麵看看有沒有什麼要照管的，我跟這裏盯著就行了。你哥哥嘴拙，看別怠慢了貴客。”嫂子叮囑著。
    剛剛明明是她把她叫進來的，現在這又不能待了。這個嫂子，一天變個兩三變的也是常事。誰讓她寄人籬下，隻能做小伏低的，挨一日是一日吧。
    她端了茶盤子，一掀簾子到了裏麵的廳堂。屋子裏是昏黃的燈光，影影綽綽地將王家婆婆塗著胭脂薄粉的臉映成了鬼怪。王家婆婆，也許本來就是鬼怪，專門賣閨女的鬼怪。懷鳳這是頭一次這麼近的看到這個有名的媒人，成日總聽到大姑小姨的傳著王媒婆的蜚短流長，可真到了現實中，這被妖魔化的人卻失了本來有的威風。懷鳳打量了一會兒，還是默默地退到了陰影裏，現在雖然這窮家薄戶的不再刻意追尋什麼老例，但規矩還是要講的，成日家雖然說辣嚼辛，可作為一個姑娘家，這點禮數懷鳳不是不懂。
    “哎呦，”退到一半，懷鳳突然感覺一杯茶就這麼潑潑兜兜地甩到了她腳下。
    “姑娘仔細腳，恕我這人老手軟沒拿齊整吧。”跟著王婆一起來不知是哪裏人，聽著口氣卻像是北邊來的。隻見她順手拿起帕子給懷鳳擦起繡鞋上的水漬來。
    懷鳳心裏明白，這是成日家老人們使的計，為的是看她的腳，可是，逼到了這一步，退無可退，隻能眼睜睜的讓人當貨物似的驗了。一陣委屈的感覺湧上來，懷鳳剛剛歇下的眼淚又停不住的湧上來，可當著人是不好哭得，免得給哥嫂丟麵子。“不礙的，您老慢慢坐，我去看看菜。”
    兜了幾轉，好容易打發客人離去，嫂子將孩子安置下，整個廳堂裏隻有油燈在風裏忽忽悠悠，抖個不停，不知幾時自己就油盡燈枯。懷鳳看著這飄忽的油燈楞楞出神，嫂子瞥了一眼她大哥，誰知，男人終究是不中用的，看著他點了口煙躲過了媳婦遞來的眼神，再三之下，還是這個女人開了口：“鳳姑娘，人都說男大當婚這女大當嫁……”
    “嫂子，我不是傻子，眼睜睜的遭人這樣的審看。您有話就直說吧，要賣要嫁，我這吃了您這幾年的白飯，沒的償還，隻有這人是值錢的……”猶未說完，淚珠子就這樣瀉了下來。
    “這弄堂裏十裏八家的都說你伶俐，那嫂子也不瞞你了，今日來的是北邊的童家，為二老爺選的三姨太太，雖然這二老爺是二房，可是大房主事去的早，如今二老爺當家，這二房大奶奶是個不管事的癆病鬼，眼看著有出氣沒進氣了，說的難聽點，許是你沒過門她這人也就沒了。二姨太雖然沒病，可也是三日有兩日在佛堂的，成日裏總隻誦經念佛，其他一概不管。你要是這一去，名聲雖不大強，可也是當家掌權了。二房子嗣單弱，隻有一個小姐，你若能再添個男丁，等他日老頭子一去，家產自然少不了你的。人生在世，圖什麼，姑娘你也甭哭，你若不願意，我馬上讓你哥哥退了這門，將來要發要配全憑著你的喜樂。”說完，不等懷鳳反映，一甩手走上了樓。
    懷鳳呆呆地坐在燈旁，下死勁地盯著小如黃豆的油燈看著看著，一陣暑濕的風吹來，燈沒個遮擋，呼啦啦掙紮了兩下，滅了。遠處的梆子“邦邦邦”擊打著懷鳳的神經。終身，是什麼？
    終於躺在了床上，單單一個破舊的席子，今日顯得特別的不入眼，她的腦子裏滿滿的是柳月白的身影，可是柳月白就是那從漏了的窗戶紙裏看去的月亮，那麼不真實，隻有坐在二樓包廂裏的小姐太太們才能享受的奢侈。她不過是醬鋪裏的大姑娘，是小夥計都可以調笑的“醬鋪西施”。
    躺了一會兒，往常那麼容易入睡的，今日卻像飛了的蛾，燈滅了，就找不著撲向的地方。懷鳳一扭身下了床，就一會兒，在這角樓裏已經濕濕地被汗水浸透了。她脫了中衣，擰了塊毛巾，就著冷水擦洗起來。洗了臉，懷鳳就著窗邊的月光在一塊缺了角的化妝鏡審視自己的臉。還記得小時候，娘還在，她就是在這樣的月光下被娘摟在懷裏，那時候娘給她講說，在生她的時候娘夢到了鳳凰，所以懷鳳一定能成鳳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