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折 一片幽情冷處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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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飲雪閣,我隻是對著漣夏琴出神,連修寧到我身邊也沒有發覺。她的聲音,即使表麵上依然是壓抑著的平靜,我卻聽出了幾分情緒,“景仁宮裏的宜貴嬪,貶為了更衣,廢黜了封號,打入長門冷宮了。”
葉知秋我入宮以來並未見過,自覲見皇後那日,她就一直病在景仁宮裏,不輕易見人,我萬萬沒想到這事是這避世的女子做的,臉上錯愕不加掩飾。宮裏僅有的正三品以上娘娘們,便又少了一位了嗬……說是天大的榮華富貴,還不就是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修寧好似看出了我的心思,“今日還有一樁事,鍾粹宮的良婕妤有孕,說來也巧,正好是三個月前陛下偶然臨幸一次就有了龍種。陛下大喜,令皇後於十二月初二冊其為貴嬪。鍾粹宮算是有主位了。”
良婕妤方氏……看來上次宮嬪見皇後和主位娘娘們,這眼界開得著實不夠了……我恢複了冷靜的思緒,問道:“定妍夫人和儷妃那裏如何?”
修寧的回答很利索:“陛下言‘朕本欲冊定妍為賢妃,然今日之事,無賢可言!’今晚點了儷妃娘娘的牌子。”
哦?我眉尖蹙起,可憐顏葳蕤被害沒了孩子,還失了晉位四妃的指望,恐怕明日未央宮問安,氣勢無法一如既往了。伉儷儷人,這“儷”字果然是誰輕忽了都會吃上大虧的,隻是儷妃恩寵不斷,倒是一直不曾驕矜,連皇後亦讚品性堪為德妃,隻皇上寵愛雖寵愛,於這事上並不接口,反倒讓皇後討了沒趣。
這個後宮,可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我讓修寧拿了紙筆,看著那宣紙凝神半刻,便用簪花小楷寫下工整的幾行字:
百年為市後為池
鹹陽宮闕到關西
但恐人間真眷屬
八音克諧六變新
衛風愉豔宜春色
從茲不更備三邊
南國天台山水奇
但恐人間物華非
修寧看了看,笑道:“小主好興致,集句唐詩風雅得緊。”
我微笑,“豈止風雅?修寧幫我傳太醫院章凜和來罷。就說清闌小恙。”她點頭應了,再看我這張紙的時候,目光已帶了深索的顏色。不一會兒,章凜和就到了飲雪閣,我客氣道,“院判大人請坐。”又對荷衣菱袖道:“給章大人沏茶後便不用你們伺候了。”待廳堂中隻餘二人相對,我聲音婉轉,聽來若黃鶯出穀,“清闌還未曾恭喜章大人高升之喜。”
章凜和並不回避我的目光,誠懇道:“全賴小姐賜機。”
我心中了然,他叫我“小姐”,乃是依然將我看作杜家小姐,而不是宮中的主子,那喜意不曾顯露,隻閑閑道:“清闌身在後宮,不知太醫院左院判是何許人也?”
他眼中一亮,仿佛在思忖說話的分寸,終於還是說了,“是定妍夫人的堂親顏大人。”
我笑了笑,“那大人要想再高升可得費好大一番心思。”待他咧嘴賠笑,方將幾案上的宣紙攤開,神色淡然,“這一首詩韻律犯衝,平仄不齊,很是不通。”見他果然露出不明之色,我恬然微笑,手指掠過從第一句到末句的五、三、二、六、五、五、七、五字。他眉頭舒展,豁然開朗,我止住了他的開口欲言,負手而立,“章伯伯待我們杜家的好,清闌都放在心裏。此詩為全唐詩集句,章伯伯熟讀詩書,理應見過,便請伯伯帶了這些集句給爹爹,讓爹爹知道女兒在宮中很好,故有閑心做風雅章句。”
章凜和拈須微笑:“定當為小姐帶到這一片心意。”他看了看我的臉色,沉吟道,“小姐也需多注意歇息,須知思多傷身。今日一見,臣回太醫院會煎一副補藥來,小姐放心服藥即可。”
嘴角漫上清淡笑意,“勞煩章伯伯。清闌讓菱袖送送伯伯。”
章凜和走後,我了無心緒用了些晚膳,忽然看見那漣夏琴,心有所動,隨手撥弦,零零散散,泠泠落落,卻是《詩三百》魏風裏的《氓》篇: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至於頓丘。
匪我愆期,子無良媒。
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
不見複關,泣涕漣漣。
既見複關,載笑載言。
爾卜爾筮,體無咎言。
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於嗟鳩兮,無食桑葚;
於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
彈到“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我卻停了下來。下邊依稀記得是“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更有“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是我不敢深想,也不想觸及的哀傷。歲月流過,愛情零落,怨偶終老,這些不合我的心境,我的指法隻在“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兩句上纏繞成情絲繾綣。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你尚且可以如此正大地說出你的愛慕,我卻是宮中的殘花,連對你的情意,也無從說起,隻怕一說出來,就如烈火點燃了線頭,至燎原而不可息。
睡夢極深處,煙羅帳裏我隻見紅紗飄拂,那似乎是前朝裝扮的女子笑若春花璀璨,她口中唱的是《菩薩蠻》的調:“須作一生……,盡君……歡……”那歌聲飄渺模糊,我迷糊中跟著那女子輕歌,“須作一生……,盡君……歡……”
啊,是了,須作一生拌,盡君今日歡。
我滿足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早上晨省的時候,久已失寵的福修儀李氏偕皇長女慶媛公主的生母惠妃雙雙而至,惹來不少意味各異的打量目光。李氏的容貌雖然亦美,隻是美得粗糙外露,而且眼角終有了細紋,想來年紀也不小了,我心中暗笑,不知是不是覺著葉知秋被打入冷宮,就輪到她李瑞香的春天來了呢?倒是那惠妃笑容和善,極是親切,臉頰上兩片粉紅格外嬌美,風瀘又對子嗣看重,每個月總要去惠妃那兒幾次看看公主。後來鍾粹宮的內侍報來,良婕妤身子不適,不能來給皇後請安了,我們都覷著皇後,這有了身孕頭一日就拿捏架子,不知她會怎麼處治。誰知皇後淡淡道:“嗯,讓婕妤妹妹好好養著吧,龍胎要緊。”反倒叫一眾妃嬪無話可說,暗讚皇後容人之量。
如此姐妹們聊了聊,連福修儀也自覺沒趣,皇後隻含笑道:“本宮也乏了,都散了罷。”各自散去無話。
回宮之後,我便將丫頭太監們遣開了去,將杜府帶來的箱子開了又關,挑挑揀揀,終於選了一件月白色廣袖雲錦鑲金邊百褶裙,任青絲披下,隻在最上邊綰了一個結,用翡翠如意簪固定,對鏡微笑,端莊清麗中是掩不住的俗世歡喜。進宮以來頭一次的細細妝飾,遠山眉,胭脂巧唇色,拍頰傅粉,巧笑嫣然。
過了午時我便想出去,又怕早去萬一被人發現,恐會招人口舌,便耐下性子索性等到申時隻剩一刻,才對一臉驚訝的荷衣笑道:“我出去走走,晚膳不一定回來用,說不定去別的娘娘宮裏坐坐。”見她就要分辨,嘴巴都快合不攏了,我抿嘴一樂,轉了身子,快步離去。
沁水湖垂楊柳樹下,他果然已經到了,他背對著我,隻是注視著粼粼波光,我看著他挺拔的身姿,突然就想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這樣的形容來。我放下漣夏琴,那聲響驚動了他,他的笑容帶著春陽的溫度,見到我時驚喜是如此分明,“雙言可以說一句,你這是‘女為悅己者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