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折 暗思何事斷人腸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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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的夜冰盤皎潔,投射成青鬆上薄煙迷蒙,偏偏又是入冬來的第一場雪。那雪並不深厚,紛紛落落灑得地上一片泥濘濕滑。他笑若春水,青色披風遮住裏邊的深白勁裝,初雪都掩不住淡淡的杜若香氣,我走到他身邊,他在我耳邊輕聲道:“穿得很利索。”我耳根仿若火燒,隻不說話。他見我窘相,不禁輕笑,手自然而然地相握,我由他帶著,警覺在宮牆中穿來穿去。忽然見到前邊門禁有侍衛執守,我剛皺眉,一刹那身子騰空而起,隻在宮牆上映上極淡極淡的影子,已在另一重殿宇後落地。就這般我不敢說話,隻看著他如猿猴般使出渾身解數挾著我飛簷走壁,心裏不覺酸酸的眼裏晶瑩一片。
    終於越出了最外圍的高牆,我坐入東邊的角落裏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裏,他就要趕車,我掀起簾子,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裏除了柔情,還是柔情,他長舒一口氣,溫柔道:“闌兒,我們已經出了紫禁城了。”我點點頭,“先前我們想了無數次我的去向借口,可是雙言,你的去向脫身之計,我忽然想起我們從未提過。”
    顧雙言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嘴角略略下垂,“我已說服爹娘,隻有讓兒子出京,他才有活路。”我胸中一慟,他竟為我撂了這樣的重話,這樣一個風神翩然的男子,難道日後為了我,就一輩子隱姓埋名、詩篇為人遺忘?難道日後為了我,一身武功就是用來東躲西藏,貴胄公子最終淪為山野鄉民?他見我神情悲傷,忙抱住我,“闌兒你不要這樣。這不是你的錯,我們以後會幸福的。”
    我勉強回之一笑,他小心翼翼放下簾子,蹄聲在街上回蕩,不知七兜八轉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了。我以為應是已差不多到了京城城牆邊上,如方才一般用輕功應可飛越,不過棄車步行,另尋接應罷了,誰知揭開簾子一看,斑駁的匾額上“顧府”二字依稀可見。我心下酸楚,已明白了幾分,顧氏一脈雖非望族,也好歹是書香世家,這一脈單傳的兒子如今要與我遠走高飛,他心中還是有很多牽掛。他的聲音在冰涼的夜色裏失卻了一貫的溫暖,顯得有些澀然,“闌兒,我去叫管家,然後給爹娘在這兒磕幾個頭,一盞茶功夫,咱們就走。”
    我無意識地頷首,眼見著那膚色蠟黃,頭戴瓜皮小帽身軀癟小的管家握著火把一步一步走出來,他看見簾後的我分明一怔,撇開眼光的時候我隻覺得他眼角的餘光是怨毒的:怨我毀了顧雙言的大好前程,怨我逼他負了時人最重的孝道,怨我使京中才子一夜之間一切光環化為烏有。
    我抿著嘴唇,目光死死盯著他,一點不肯讓步。卻見雙言撩袍下跪,端端正正對著門檻磕下頭去,一聲聲擲地有聲,比日裏朱雀坊間的喧囂還要引我心緒嘈雜。他接過管家遞過的火把,轉過臉時已又是和煦的笑臉,我心中卻有一個聲音直要喊出聲來:他的領子濕了!這麼冰冷的夜,他的領子濕了!卻哽咽在喉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被我的神情嚇住了,眼中充滿了驚惶,隻道:“闌兒,你怎麼了?”我不知不覺中已將嘴唇咬出血來,良久平靜下來,側頭道:“雙言,我覺得冷,把火給我。”
    他聞言一愣,還是將火把遞給我。我伸手接過,嫣然一笑,“顧郎,你如此重情重義,本是好事。隻是,我不要賭你將來後悔。”感受到火把上熾熱的溫度,仿若無心無意,素手一鬆,那火沾上了上好的鬆木車轅,在烈烈西風中燃燒起來。
    十裏紅塵,靈犀遙生,琴簫合鳴。
    他將簫貼在唇邊,眼底無助一層層漫了上來,“隻盼小主,能隨意歌一曲《采桑》古調,雙言便心願足矣。”
    雙言的笑容是溫和的,“雙言明日申時持簫於沁水湖邊,待鳳琴來至。”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他攬我更緊,熱汽從我脖頸鋪天蓋地,“隻要有你在,此心四季如春。”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
    他正色的言語猶在眼前,“不過你說得對,紅顏從非禍水。往昔不可追,然今生今世,雙言不會將旦夕禍福歸於佳人。”我在烈火中大笑起來,原來不管如何巧辯,我依然是你的紅顏禍水。與其日後你在鄉間後悔娶了我而放棄了京城裏的一切羈絆,我寧願我從來不是你的紅顏,自然也不是你的禍水。
    迷蒙中看見那管家的臉上漸漸露出震驚的神色,我不知那是出於慶幸,還是欽佩,但我相信他是聰明知機的,也不會害那不知何處去了的雙言,我鼓足氣力,一字一句,切冰砌雪的幹淨,“後宮杜氏—為賊人所擄至此—賊人為顧侍衛打跑—然其類喪心病狂—竟放火燒車……那陳府後的馬車—還是要備知道嗎?”見他點頭,我剛一吸氣隻覺灰煙嫋嫋嗆得我咳嗽不止,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讓我隨著熱流無知覺地搖晃,柳眉緊蹙,沉沉淹沒入黑暗之中。
    隻是終於——冰涼井水透體而下,我睜開眼,四周的車壁麵目全非,他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哀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並不起身,隻輕輕道:“管家已經告訴你了。”
    他依然在掙紮著,“這不是答案!即使你怕我後悔……你也可以好好跟我說——”他的話語禁不住我的猛烈咳嗽,他心慌意亂地衝上前來,我卻別過頭去。
    “好,我告訴你。我若現在和你說出的擔憂,你必、你必信誓旦旦說你永不悔。”
    “隻是,我不敢拿未來賭你不會後悔,我不會後悔。但凡你想起認識我之前的種種好處種種感情,你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悔。你若悔了,那我也必然悔了。”
    “若好好和你說,你必然不允,將別的感情壓抑在心底,隻許諾我會對我好。這樣的你,不快樂。唯有此火一燒,京城禁衛很快就會尋來……你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了。”
    他眼中落下清淚,“我從不知你有這般魄力。”
    我的笑容染上了無以回避的自傷,“我杜清闌早已不是閨閣小姐了,你總是忘了我是紫禁城的人。”我側耳聽著地上的動靜,淺笑,“好大的陣勢,像是有十幾匹馬,還有車,快別哭了。”
    待眼前身穿蟒紋官服的男子站在我麵前,眉目和善向我作揖的時候,我訝然於竟是九門提督親臨。他聽了管家的哭訴,含笑拍了拍顧雙言的肩,“顧兄又立大功,小弟明日定會上奏天聽。”雙言木然地站著,還是管家在他身後扯他,他才回過神來,那笑回應得極是蒼白。
    我知衣裳燒焦,煙火熏麵,兼雜冷水滿身,形容已狼狽至極,唯有強作鎮靜,緩緩起身,“妾身今夜多舛,謝過顧侍衛相救。還勞煩提督大人將妾身送返皇宮,自有陛下安置。”九門提督忙應了好幾個“是”,扶了我上了他那考究的梨花木馬車,我忍下揭開車簾再望一眼車下那人的衝動,隻是默然不語。
    待簾外人寒暄罷了,車軲轆終於開始輪轉起來,長夜淒冷,飛雪飄散,我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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