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黃小玲居然當兵去了西藏
    鍾亞希鄉下後不久，就趕上大戰“紅五月”農忙時節，那兩個月累的他要死和懷疑人生，整個人都累變了形。大戰“紅五月”過後，其他生產隊的知青都趁農忙完了請假回城裏休整，唯獨他一個人還在鄉下呆著。生產隊長鍾老十看他沒有動靜，就主動跟他說現在農閑了，反正現在生產隊裏也沒有啥子活路可做，你可以回城裏耍它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再長一點也可以，他這才回到城裏家中。
    鍾亞希回到家裏聽說一件叫他吃驚不已的事情，那就是黃小玲居然當兵去了西藏，而且他還從媽媽那裏曉得做這一件大好事情的人，居然就是他爸爸親自幹的。這就引起鍾亞希心裏波瀾四起、五味雜陳，甚至產生那麼一種羨慕嫉妒恨。他心裏第一反應就是他爸爸居然還有這等可以瞞天過海的本事，以及和部隊上有那麼一種鐵石牢靠的關係，而且還深藏不露。第二他始終想不明白，他爸爸怎麼就會這麼死心塌地的要幫黃小玲呢？而卻要把他自己弄回那個雖說是有老家鄉下親戚關照和庇護，但畢竟還是每天都要麵向黑土背朝天，幹農活累得腰酸背痛想死的鄉下去呢？再說黃小玲是“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女兒，她居然還能被他爸爸想辦法瞞天過海塞進人民解放軍的隊伍裏去，這簡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一種給革命隊伍摻沙子的大不韙行為。最叫鍾亞希耿耿於懷生氣的是，原來他爸爸攔著黃小玲先不上山鄉下，嘴上說是等等再說，其實就是早有預謀的計劃。於是，鍾亞希心裏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在鄉下聽說的那些袍哥會的事情，他想責問爸爸但又不敢，隻有成天到晚黑臉對他爸爸，不理也不和他爸爸說話。
    其實，在鍾亞希心裏還有一個最大的擔心，那就是他擔心黃小玲的這個事情要是最終敗露了，豈不是要連累自己的爸爸，連累自己爸爸，就等於是要殃及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他想不明白，爸爸怎麼就會這麼糊塗妄為和膽大包天，而且還有這麼大的能耐。就算是那個“現行反革命分子”小黃叔，在去西昌五七幹校之前上過他們家一趟，哭天抹淚地央求他爸爸，並且將黃小玲她們母女倆人托付給了他爸爸，也不至於就叫自己的爸爸感動到這種不怕惹火燒身的地步啊？
    鍾亞希一是生他爸的怨氣，二是心裏總有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於是賭氣決定還是回到自己的鄉下去。走的時候他爸爸要給他十塊錢，他沒有要，一臉麻木不仁和嚴肅認真地對爸爸說了一句：“我不要，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曉得咋個去走！”
    鍾亞希這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他後悔自己話說重了，也說絕了，但憋在心裏的那股怨氣逼使著他不得不這樣說。
    鍾亞希他爸爸卻很大度，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隻是拍拍他的肩膀，說：“他要真這麼想也是對的，我還就怕你不這麼想呢，你自己的路總是要你自己走的，還真是沒有哪一個能代替得了你自己。”
    回到鄉下3月以後，鍾亞希意外地收到了黃小玲的來信。當從在公社中學念書放學回來的孩子們，將那封信皮上蓋有“軍郵免郵資”藍色三角印戳的信交給他的時候，他拆開信封瞟了一眼，看見那信紙上落款寫的是“你永遠的好妹妹小玲”，就很生氣地將那信紙塞回信封裏去，甩在田坎上，心裏好一陣反感和憤憤不平。雖說在整個宿舍大院裏就數他自己和黃小玲關係不錯，但這封信確實對他刺激太大了，說到底他還是對黃小玲羨慕嫉妒恨。
    他就是想不通，憑什麼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女兒都能到部隊上去當兵，而他自己現在卻要在鄉下麵向黑土背朝天累，死不活的幹農活呢？當然，黃小玲的來信對他來說也是意外，但細一想也不算是意外，黃小玲當兵這個事情要是沒有他爸爸死心塌地去給辦，她的命運最好也就莫過於留在城裏，說不準連一個正式工作都找不到！但是，人家現在不一樣了，寫封信都是“軍郵免郵資”，連八分錢的郵票都不用掏自己掏錢買。
    收工的時候，鍾亞希還是把黃小玲的那封信撿回來揣進兜裏，回到自己住處，他一邊做飯一邊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黃小玲的信裏充滿感激和真誠，信是這樣寫的：親愛的亞希哥哥你好：我到西藏米林已經三個多月了，我們這一批新兵結束新兵訓練後，我被分配到了連隊。我現在已經是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通信兵戰士了，這都要感謝黨組織和部隊對我的信任，我也特別感激鍾伯伯。可以說沒有鍾伯伯就沒有我黃小玲的今天，我也成為不了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鍾伯伯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大救星。當然，我要跟我爸爸媽媽徹底劃清階級界限，聽黨的話，做黨的好戰士，我願意為黨和部隊的事業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我期盼著亞希哥哥回信。最後的落款是：你永遠的好妹妹小玲。
    看了黃小玲的信，鍾亞希渾身起雞皮疙瘩，心裏好不自在。首先，黃小玲其實是跟他鍾亞希同年出生的，而且還大他月份。隻是鍾亞希個頭兒高大，黃小玲身材嬌小瘦弱，性格內向膽小，看上去像一個小妹妹而已，她現在居然還真這麼厚顏無恥的稱自己是妹妹。再有就是以前黃小玲一遇有事兒的時候，總是躲藏在他身後，之前在宿舍大院裏他們一起玩耍的時候，他們從來都是相互直呼其名，什麼時候稱過兄、道過妹？現在好了，黃小玲竟然跟他稱兄還道妹，他心裏接受不了。再有就是說什麼“鍾伯伯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大救星。”還要“跟我爸爸媽媽徹底劃清階級界限”，這不是很可笑嗎？還“我願意為黨和部隊的事業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她黃小玲不就是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女兒，一個被自己糊塗和膽大妄為的爸爸想辦法走後門，硬塞進人民軍隊裏的一粒沙子，她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憑什麼她就能逃脫上山下鄉去當西藏兵，而自己就不能夠呢？鍾亞希想不通，太想不通了！
    那一天夜裏，鍾亞希徹夜難眠、輾轉反側。迷迷糊糊中他回到小黃叔出事兒的那一天。他看見孤獨無援的黃小玲蹲在大院過廳的地上哭泣，哭的好傷心、好可憐，他不忍心地走過去，拉著黃小玲的小手說：“你起來嘛，你哭了……你再哭就不好看了……你要不哭我就把那個可以猜字的秘密告訴你……”
    第二天雞叫天亮的時候，鍾亞希從床上爬起來，又仔細看了一遍黃小玲的信，這時候他又覺得黃小玲是誠實的。黃小玲信裏語言不多，但句句都很誠懇，句句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大男人了，不應該去跟身陷囹圄、瘦弱嬌小和性格內斂的黃小玲一般見識。他突然覺得爸爸的做法好像是有一些道理，孤獨可憐的黃小玲要沒有人去幫助她，她這一輩子也許就被毀了。黃小玲的爸爸媽媽是一回事情，黃小玲是不應該受到她爸爸媽媽的牽連，這就像宿舍大院裏那些被紅衛兵和造反派打成走資派、狗特務、大內奸、大叛徒的叔叔、伯伯們家的那些小夥們一樣，都不應該受到任何的牽連和冤枉一樣……
    鍾亞希似乎想明白了，他覺得黃小玲是無辜的，是值得被人同情和被爸爸去幫助的。但是他沒有給黃小玲回信，他覺得黃小玲現在像是在天上俯視著他這個成天和泥巴打交道的回鄉知青，而他自己卻要在這一片“廣闊的天地裏”羨慕和仰視著她，他現在沒有資格去對黃小玲說三到四。他不能違心地去欺騙黃小玲，去跟黃小玲說那些自己不願意說的話，他想那樣會適得其反，即哄騙了黃小玲、也欺騙了自己，說不準還會給黃小玲增添一種無形的累贅和負擔。他更不想去打擾好不容易才脫離苦海的黃小玲，他想黃小玲在那麼遠的西藏邊陲，他希望黃小玲會慢慢地忘掉那些已經過去的一切，去開啟她自己新的生活和美好的道路，。
    鍾亞希在鄉下老老實實的幹活，他心裏還是堵住一股怨氣，那就是他自己說的“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曉得咋個去走！”
    不過鍾亞希心裏還是祈盼著有奇跡會在某一天突然降臨到自己的頭上，隻不過他不想將自己的這種可笑和幼稚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尤其不願意想要他爸爸知道。所以，自從上一次回家一趟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城裏的家了。
    生產隊裏的人都說他是鐵了心地在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就像他爸爸一樣做事能沉下心來，將來肯定會有大出息的。鍾亞希是最不愛聽這樣的話，他總覺得自己獨自一人在這老家鄉下，但鍾姓族人還都在拿他爸爸的樣子來看他和比對比他，他時時刻刻都被他爸爸的身影籠罩著。他甚至覺得他爸爸其實就是一個會寫字的先生，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做事的一個人，雖說有些聰明，但心中不失有黯然的一麵。他想自己今後真要有出息了，絕對不會像爸爸那樣，他要做就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做一個不說能頂天立地，但也必須是一個光明磊落的男人。
    時間也過得真快，過了秋收眼見天氣漸漸轉涼，鄉下開始種菜籽和撒麥子。公社喇叭裏傳來一個叫鍾亞希心裏好振奮的廣播通知：“今年冬季征兵工作開始報名了，凡年滿17周歲至21周歲，應屆初中畢業和往屆畢業的農村青年，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年滿兩年以上的知識青年，經本大隊廣大貧下中農和黨支部的一致推薦，均可以到公社人武部報名參軍。”
    雖說這事兒鍾亞希聽見了也是白聽，因為廣播裏說的那些跟他一點都不搭邊界，他現在的年齡16歲不滿17歲，鄉下還不到10個月，貧下中農和大隊黨支部也沒法推薦他。四條杠杠，他三不沾邊，這叫他心裏很是沮喪和憂傷。但是，他還是看到一些自己的出路和希望，所以心裏也還是有一些小興奮。他甚至在心裏暗自盤算著自己，兩年，也是就說自己要到後年的四月份才能夠上兩年的資格，自己想當兵明年年底還夠不上兩年的資格，後年年底資格夠上了又要超過10個月，到那個時候自己已經年滿18歲吃19歲的飯了，按照自己現在的處境得到廣大貧下中農和大隊黨支部的一致推薦應該是沒有一點問題，隻是要在這鄉下多呆上10個月。不過自己要是運氣好的話，還有被招工和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的機會呢……鍾亞希心裏是這麼想的，也就平靜下來，表麵上看他無動於衷，實則心裏暗自湧動、澎湃不已。
    一天午後剛上工不久，鍾亞希和生產隊裏的社員們正在地裏播種小麥，叫他沒有想到的事情出現了。他突然看見自己爸爸從天而降，爸爸竟然跟公社當人武部部長兼知青辦主任的親戚和大隊書記同時一起出現在不遠的田坎上。大隊書記將生產隊長鍾老十叫過去說話，他爸爸在那邊田裏熱誠地和鍾家人、以及生產隊裏其他姓氏的社員們打招呼、說笑，給所有要抽煙的人散煙。之後，鍾老十喜笑顏開地跑過來大聲衝他叫喊道：“少爺，你快過來啊！”
    鍾亞希很不情願生產隊長鍾老十這樣叫喚自己，更不願意別人當著自己爸爸的麵這樣叫他，他故作正經、很不情願地反懟鍾老十說：“亂喊啥子喊嘛，這裏隻有鍾亞希，沒有啥子少爺啊！”
    鍾亞希上了田坎，他爸爸當著大隊書記的麵，麵無表情地對他說：“趕緊回你屋裏收拾一下跟我回家，就換一身幹淨的衣裳，其它的什麼東西都不要帶了。”
    他爸爸又轉身小聲對生產隊長鍾老十說：“這個事情就先不要聲張，你就跟大家私下說我們回城裏有事情，別的人要問你就說我們城裏出了點事情，先請一個月的假。村裏哪家我都不去了，等過春節放假的時候我再回來看你們。鍾亞希在鄉下也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我誠心誠意地謝謝大家啊！”
    鍾老十點頭如搗蒜地回應說：“四伯您就放一百個心，我曉得就是了。”
    大隊書記和在公社當人武部部長兼知青辦主任的親戚說著話，完了又和鍾亞希他爸爸握手說：“四老弟你要常回來耍一哈才對啊，說好的啊，過春節的時候我們都等你回來喝酒，到時候把弟妹也一起帶來，還是在我們鄉下過年熱鬧一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