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鍾的一生第一章1-06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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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鍾家少爺”
    鍾亞希以前從來都沒有回過新繁鎮老家鄉下,突然一下回到老家鄉下插隊落戶當知青,自然很不習慣,好在有鄉下親戚照應,也得到比其他下鄉知青要優厚得多的照顧。
    鍾家在花牌坊新農堰地界算是大戶人家,解放前鍾家還有一個很大的祠堂,公社化後鍾家祠堂改做生產大隊大隊部和小學堂。鍾亞希被生產大隊安置在小學堂裏的一間瓦房裏住下,單說這一點就要比其他住草房的下鄉知青優越好多,更不要說生產隊裏好多長輩們見了他,都私下裏叫他叫“少爺”。
    這樣以來,整個生產隊和新農堰的人,無論年齡大小、輩分高低,都跟著這麼叫他。而且,生產隊裏上至生產隊隊長和會計,下至鍾家長輩們和其他姓氏的社員們,從來都不要他幹太重的體力活路,處處都護著他和幫著他,還真是把他當成了“少爺”一樣的對待。這叫剛下鄉的鍾亞希很不明白這中間的緣由,他除了受寵若驚,就是擔驚受怕,他生怕自己的前程因此給毀了,更怕自己戴上“少爺”這頂帽子,就會被別人看成是地富反壞右分子的子女,這一輩子再也別想回到城裏去了。
    鍾亞希為這個事情專門到大隊書記那裏去聲明,說自己的爸爸鍾明翰的成分是工人階級,是共產黨員和城裏區委的幹部,媽媽解放前也是苦大仇深的童工,也是共產黨員。自己也應該算是工人階級出生,還是共青團員,插隊落戶到鄉下來是誠心實意地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怎麼一到這鄉下就成“少爺”了呢?他甚至要大隊書記去跟生產隊裏所有的社員去說,今後不許再有人叫他什麼“少爺”,他不認這個賬!
    大隊書記聽他這麼說都笑了,而且笑的是前仰後合,過來好一陣才對他說:“鍾家少爺,你真不知道你們鍾家的事情啊?不知道你爸爸鍾明翰的過去啊?我們整個新農堰老一輩的人都記你爸爸的好,才叫你鍾家少爺呢!你放心好哩,在我們這個花牌坊新農堰地界裏,這就是一個叫法,人家願意這麼叫你,就讓人家這麼叫你好了。我敢給你娃兒打一個包票,我們這裏的人這麼叫你,一點都不會影響你今後被推薦回城,或者是去當兵和上工農兵大學那些事情。你娃兒是托你爸爸的福,好人必有好報,吉人自有天相這話你該懂得嘛!”
    時間一長鍾亞希才知道,他爺爺家這一支鍾家族係,在抗戰時期因為被拉了壯丁去北方打仗,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孤兒寡母。所以,不到抗戰結束時也就慢慢敗落了。鍾亞希他爸爸就是在那個時候到了鍾家大爺爺家去,去當鍾家大爺爺家私塾先生的書童,一是伺候私塾先生,二是給大爺家幾個不思進取的少爺們當陪讀,為的就是混一口飯吃,給家裏減少負擔。幾年下來,鍾家大爺爺家的那幾個少爺讀書不見長進,倒是鍾亞希他爸爸把那些四書五經念的爛熟於心,初通文墨招人喜愛。後來他爸爸進城到綢緞鋪裏當學徒,新硎初試就得到了老板的賞識。成都解放後他爸爸參加了工會,又被送到重慶西南革大學習,一年後畢業回到成都西南革大分校當上教員,以後入黨又當上幹部。於是,他爸爸鍾明翰就成了老家鄉下整個鍾家人認為最有出息的人物。鍾亞希能回到老家鄉下來當知青,也就被整個鍾家族人看成是他爸爸沒有忘了血脈親情,還能惦記著那一份世族情義在那兒呢。
    鍾亞希他爸爸在離開老家鄉下之前,給鍾家大爺家當書童陪讀的時候,沾了大爺爺家幾個少爺的光,他爸爸又在鍾家那一輩人中大排行裏行四,所以,鍾姓世族的人都叫他爸爸四少爺。鍾亞希他爸爸有了出息,在老家鄉下整個鍾家族人眼裏就算是個人物了。鍾亞希回到老家鄉下當知青,老家鄉下的鍾家族人也就順其自然的叫他一聲少爺,這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可是,當鍾亞希第一次聽見別人這麼叫他的時候,不知這個事情的由來,著實還是嚇了一大跳,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其實,鍾亞希回老家鄉下插隊落戶的花牌坊新農堰,地屬川西平原上最富庶的成都壩子邊緣,過了青白江大河再往北邊去四五十裏地就是龍門山脈,解放前這裏土匪盤踞猖獗一時。因為這裏進可窺間伺隙整個成都壩子的西北部,退則隱秘至崇山峻嶺的龍門山脈之中,就連當時民國政府的省主席鄧錫侯都拿那一幫土匪沒有辦法。當地鄉紳和民眾為了自保求生安土重遷,紛紛抱團取火加入了哥老會(四川本地俗稱:袍哥會。)。按當地老人的說法,其實袍哥會就是遊走於黑白之間的一個民間幫會而已,它廣泛吸納各方鄉紳民眾壯大聲勢和影響,靠自己的地盤勢力在黑道和地方鄉府建立起一種溝通和聯係,通黑幫白為的是在匪與民之間、乃至於地方官員之間有一個通融的橋段,求得一個不得已的相安無事安然度日。這在解放前的中國民間,特別是川西平原一帶廣為盛行和淵源已久,這種通和幫之間,道與會之間盤根錯節關係複雜。解放後,人民政府取締了各地袍哥會組織,也鎮壓了一批有反動傾向和惡貫滿盈的黑道幫會頭目,但對大多數袍哥會成員和一般民眾都網開一麵,沒有將袍哥會視為反動組織。鍾姓人家在花牌坊新農堰鄉下也算是大戶人家,支係旁多人丁旺盛,為了保全整個族係的性命和財產,參加袍哥會也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算不得什麼奇怪。隻是鍾亞希打小在城裏長大,他爸爸又從來不提及這些事情,所以,他到了老家鄉下才知道這些事情,也算是知曉了一點自己的宗族淵源罷了。不過鍾亞希還是很反感人家叫他“少爺”,他總覺得“少爺”這個稱謂,就算是粘上了那些剝削階級的東西。但又奈何不了人家要這麼叫他,整個生產隊裏的人都這麼叫他,他不高興也好,不愛搭理人家也罷,反正人家還是要這麼叫他,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別人這麼叫他了。
    不過他時常還是要跟人家說:“不要這麼亂喊我哈!要是在城裏你們這麼亂叫我的話,人家還以為我爸爸是地富反壞右分子,我是地富反壞右子女了呢,那樣是脫不了手的。”
    生產隊長鍾家老十卻說:“哪個敢到我們這一百九十六畝地裏說啥子閑話,老子非弄死他不可!”
    “一百九十六畝地”,是生產隊長鍾老十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因為生產隊裏有一百九十六畝地,鍾老十就認為這一百九十六畝地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一言九鼎,誰也奈何不了他。鍾老十還悄悄告訴鍾亞希一個驚天秘密,說:“其實這一百九十六畝地,還有一隊和二隊那邊有四十幾畝地,原來都是我們鍾家的。你家幺爺爺要不是打日本人死了,衣錦還鄉回來,他就是我們鍾家的這個!”
    看著鍾老十比劃的大拇指,鍾亞希問:“這個是什麼?”
    鍾老十笑著說:“我們鍾家管事兒的噻,你不曉得我們新繁袍哥人家的規矩嗦?大爺不在了就是幺爺爺說了話算!再說了,你家幺爺爺死的時候已經在軍隊上當了副營長,跟你爸爸現在一樣,在我們這一片是出了名的人物,哪個敢嗨嗨哦!”
    原來鍾家在解放前有兩百多畝田地,還是袍哥人家,鍾亞希的親爺爺還是國民黨舊軍隊裏的副營長。鍾老十說這些話,叫鍾亞希聽得兩眼發直,他心裏想這要是在城裏叫紅衛兵和造反派知道了,他爸爸不遭揪出來批鬥八百回被批鬥死才怪呢!就連他自己也早就成了狗崽子了,咋他爸爸就一點事兒都沒有呢?
    鍾老十看著鍾亞希不理解的樣子,就說:“我也是聽我爸爸說的哈,我爸爸說你爸爸打小就愛讀書,讀書人心裏敞亮和明白!你們家幺爺爺死後,你爸那時候才十五六歲,看到家也敗落了,你爸爸和你們家幺奶奶就把你們家名下的那些地產和房子,全都半讓半分送給了鍾家的各戶人家,然後就進城去另謀生路了,要不咋說你爸爸是一個人物呢。你爸爸和你幺奶奶這一步走的叫英明,大大方方地舍去不要了這些鄉下的地產和房產,進了城當學徒幫人,解放後還成了工人階級,當上了國家的幹部。而那些分給鍾家各戶的地產和房子,解放後公社化的時候還不都是歸了人民公社啊!所以,我們整個鍾家人都認為你爸爸是一個最明白的人,都要高看你爸爸一眼呢!現在也包括你,你看我們生產隊裏哪家敢不善待你娃?保不齊你娃兒今後也是一個人物呢……”
    鍾亞希這才終於想明白了,自己爸爸為什麼總給人以謙遜和藹、從不與人相爭和辜恩背義,這就是自己爸爸做人的道理和根本。鍾老十說的那些話,也應該算是代表了老家下鄉整個鍾家族人對他爸爸的敬重,算是對他爸爸最高的評價和信賴。鍾亞希不由得想起好幾年前的那一檔子事情,當整個宿舍大院裏的老老少少,都在義憤填膺地整治黃小玲她爸爸媽媽兩口子的時候,唯獨他爸爸悄聲沒氣地牽著黃小玲走了。而在整個宿舍大院裏的孩子們都孤立黃小玲時候,他爸爸卻要他去主動找黃小玲玩耍,這就是以德報怨厚德載物。難怪不得後來小黃叔被發配到西昌五七幹校去勞動改造臨走的時候,要領著一家人在夜裏偷偷跑到他們家裏,跟他爸爸說了一聲“對不起!”
    那天晚上,小黃叔在鍾亞希他爸爸跟前潸然淚下,差點沒跪在地上,一再懇求鍾亞希他爸爸多多關照一下黃小玲和她媽媽。還說方便的時候就替她們母女倆說說話,並且一再表示他自己過去就是昏了頭、瞎了眼,忘恩負義。並且跟鍾亞希他爸爸保證說,他到了幹校一定要好好勞動改造表現,就憑自己年輕力壯有力氣,在幹校裏一定要多關心一路去的老弱同誌,就當是給區委和區政府的老幹部們贖罪。
    鍾亞希剛下鄉那會兒,正值麥苗齊膝蓋,油菜花盛開的時節。驕陽下的田野裏油菜地金黃燦爛,耀眼奪目,麥田裏清幽綠油生機盎然,到處都彌漫著油菜花盛開的濃鬱芬芳和麥苗茁壯生長的淡淡清香。望著那一大片肥沃土地上的生機,他不敢想象,但還是想象了,要是這一切都回到解放前,假如自己家的幺爺爺還健在,幺爺爺做了整個鍾家族人的掌門人,這一片土地都還是自己家做主的話,那又該是啥子一個樣子呢?或許自己家的幺爺爺已經老了,或者是死了,但自己家的幺爺爺無論是苟延殘喘地還活著,還是已經不在了,自己家的幺爺爺一定會趁著威震整個鍾家族人的時候,扶持自己的爸爸上位管理整個鍾家族人,這應該是一件無可爭議的事情。要真是那樣的話,他爸爸現在就應該是一個在鄉下作威作福的地主老財和老爺,最次也是跟地主莊園裏那個狐假虎威的收賬先生一樣為虎作倀。他自己嘛,說不準還真成了一個昏昏噩噩、霸道鄉裏的大少爺哩。或者自己就跟《少年維特之煩惱》裏那個不清楚自己人生目標的維特一樣,利令智昏地去追求那種看似美妙,但卻與現實格格不入的愛情,最終鬧得別說安詳地歸天回到住的懷抱裏,就連下地獄也無門可去。
    當然,那些都是鍾亞希腦子裏的一時臆想,在老家鄉下的鍾亞希,有在公社武裝部當部長和知青辦主任的親戚關照,有生產隊裏鍾家大姓家人的嗬護,基本上沒有吃多少苦頭,過得無憂無慮還挺逍遙自在的。好在他自己也能正確看待鄉裏鄉親們的包容和善意,其實別人也都還拿他當一個小孩子一樣在看待,本來他也就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子,隻是個頭挺拔的像一個大小夥子而已。
    鍾亞希在心裏收斂了自己的那些胡思亂想,老老實實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每天安安靜靜地下地幹活,一個人悄悄咪咪地做飯過活,從來不和人多言多語,更不與人有言語上的相爭,也很少請假回城裏去。生產隊裏的人都說他的性格像一個姑娘家,跟別的生產隊裏那些成天就曉得到處惹事兒生非的知青娃兒完全不是一個樣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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