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梅花三弄之彼岸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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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我出神,自己也似看得癡了。“佳語,你真是清美如梅,但最近我能感覺到你總是失神,原因可以告訴我嗎?”抽回思緒,放杯於唇邊輕啜。見他縮了縮眉,知他又嫌我惹酒,怕被我責囉嗦,所以把話吞到肚子裏,但麵上表情又不會騙人。罔顧他的微惱,兀自說:“John,我在為我小說的結局糾結。”他興味頓起:“又是新作?說來聽聽!”“民國年間,一對男女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隨時間流逝,他們都長大成人。男的長身玉立,翩翩的濁世佳公子;女子相貌十八變,雖非絕美,但也稱得上是清麗。女子自年少起便與梅結下不解之緣,她隻愛梅花,常於花間流連忘返。他亦迷醉於她醉花間的神態,日日夜夜,情難自已。他喜歡她,認為她該也是同他一樣。可是她似乎對他並無好感,吸引她眼光的,是與她同在一學堂,朝夕相對的教書先生。隻是先生左臂稍有殘疾,右手僅餘四指,是天生所致,但她卻從未嫌惡。”
斷了敘述,看他認真的神色,不禁失笑:“這麼老套庸俗的故事,你還聽得那麼有味道?”他眼中光華難掩:“這倒像是你的故事,那先生和玩伴……究竟是誰?他們現在如何,結局怎樣?我關心的,是你接下來可以給我的答案。”“結局我並不滿意,所以暫時先不告訴你。其實這故事也平淡,隻是我有一種非常想將它瀉於筆端的衝動。”端起燭光一飲而盡,紅暈上臉,點醉微醺。
吹熄燭火,我同他靠在天台上賞月。“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別離。”“恨君恰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到團圓是幾時。”唉,月光稀,夜風微冷,思君情難卻,究竟誰才是我等待三生的良人呢?昏昏然睡下,靠在他溫暖的臂彎中,倚著雄健寬廣的胸膛,流離難舍,低垂睫毛,安詳的像是一個嬰兒,感覺到他手輕撫著我鎖骨旁的刺身——一朵細瘦伶仃的梅,正如我一樣寂涼。
自夢魘中驚起,汗透重衣,顫抖中感覺到有一雙手扶住我窄弱的肩。“你……還沒走?”“我……我聽到你的驚叫聲……出什麼事情了?”言下之意,是怕我自昏迷中墮落,一睡不起。“我……又夢見他,廢去左臂而右手僅餘四指。為他,我死去了兩世,自是又傷了兩世的心,直到心力交瘁得再也無力去傷……但……又是我負他,這債,何時才能還盡?如再不遇見他,我怕今生……又沒有機會了。”我淚流滿麵,語無倫次地不停在說,手緊緊地抓住他純白的毛衣,像是要扯碎它以泄我心頭的抑鬱。我不清楚他有沒有聽懂我不知所雲的說辭,隻知他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上,輕拍我的背,說:“乖,做夢而已,不作數的,不作數的……他不來不要緊,至少你還有我。我不是江樓月,我永遠陪著你,佳語。因為……”他感到了我的抽噎顫抖愈發愈劇烈,麵色青白,好像喘不過氣來。憑他多年的經驗,這是心髒病發的征兆。自他身上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幾粒藥片喂我服下。呼吸漸平緩,抓住他的手也慢慢鬆開:“博文,近來我夜夜能夢見他,雖然隻是些斷續的影像,但我能夠感到睇見他時的心痛,定然是我辜負了他,否則不會至今生今世仍舊如此介懷。我該怎麼去還?倘時日無多,今世又錯過,如何是好?我不願背負這重擔再過下一生!”望我的無措失落,他啞然,隻能愈發地擁緊我,任涕泗肆虐橫行。
昨夜如何入睡,我並不清楚。第二天清早,看到他大大的熊貓眼,我失笑,看到熱氣橫溢的早餐,心中乍然湧起的溫暖感動,形似江潮海花般初綻——有君如斯,該有多好!
此後幾日,日日如常,隻是模糊的夢境複又變得一點點的清晰。那是前幾生的我麼?顏若春花,貌堪傾城,是紅顏,是薄命的紅顏。沒有情節,隻有兩個深烙在我心中的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他!這其中究竟有何糾葛,我不清楚,但渴求的欲望漸盛,卻也隻能夠克製好奇靜心等待。仿若我的今生,便是為了還昨世的債,情債難償,縱使錐心涕血,亦無濟於事。
仍舊是那夜的明峭月,適搖籃,朗星繁了夜空,亮了我的顏。星之閃眸,正似我手中忽明忽暗的煙花火。煙霧繚繞氤氳,還頗具禪性,自嘲地笑笑。他,該是時候來了吧……
自從那夜我情緒不穩導致病情發作後,他天天晚上都來陪我,名義上是怕我寂寞,實際的意思我們彼此心照不宣。門鈴依時響起,仍舊是興高采烈地飛奔,歡喜有如孩童。“今天又有什麼新奇玩意兒?”“沒什麼,一塊羊脂玉牌……”溫溫潤潤的羊脂玉,拿在手中把玩,滑柔異常,觸感似曾相識。
拾半截香煙在手,放入口中深吸一口,自心底的放鬆愜意。他抓過我的手,將煙自我手中奪出,狠狠地扔在地上,一點星光瞬即被他淹沒。“佳語,不要這樣……”拖住我欲掙紮的手,將我的整個身體埋入他的懷抱。“聽,聽我的心跳聲,足夠讓你放心托付一生……”我不自然地推開他:“John,你今天……很古怪,是不是……想要一個girlfriend了?要不要我幫……”未及說完,被他的氣息淹沒,唇齒交疊,濕潤滑膩的青澀觸感,心潮澎湃間,劇烈的疼痛亦隨之襲來。一刹那的甜蜜,需要用比之於千百倍的痛苦去交換,這已經超越了我忍耐的極限。不能心動,心動則覆,又是似曾相識……
推開他,輕撫劇痛的心,企圖以此來降低甜蜜的代價,怎奈他又欺近。“對不起John,原諒我給不了你想要的。我還要等他,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是麼?”“May,那都是虛幻,都隻是你臆想出來的故事,你又何必執著,不肯接受我……我的愛呢?May,你究竟對我有沒有半分感覺?你……到底懂不懂什麼是愛?”我笑了,笑得淡定從容:“愛情如佛偈所雲,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推開他的身,走入房間,任黑暗將我吞沒,此時此刻,僅一絲月光,便能夠映出我滿麵的清輝……
“小潔,明天中午有空就出來,我約了你和一個非常重要的客人在東環餐廳,我做東哦!”“哦?這樣啊!有免費午餐不吃那豈不是傻帽?你等我,我定依約前來!”淺笑自心生,若這樣促成一段金石良緣,怕是最好的結果了。
事情如我預料的那般順利,他們一見如故,天文地理到人文情長無所不談,談無不歡。甚至我悄悄溜走,都沒有人察覺。從小到大,我都最怕被人忽視,為證明我的存在,我會選擇最辛辣的手段。隻有這一天,是我受到冷落而最感開心的一天。我最好的兩個朋友,我生之所係,他們快樂,我豈敢憂傷?
夢中的畫麵一如往昔般靈秀,江南煙波,皇城深苑,或深或淺的梅花豔容。邊聲羌角,月夜殺敵,徒染半漠紫煙。烈放的梅花深植入心,青鋒的寶劍奇寒入髓,我是刺客,是舞者,是淒俏的梅花。醒來時繚繞的梅花香氣好似在告訴我那不是一場夢。而事實上,人生如霧亦如夢……
日子就在等待中悄然而逝,褪了春的新綠,贏了夏的熱烈曖昧。他待我,一如往日,隻是眉頭深鎖了許多,愁容滿麵,不知所為何事。我也從未問過他,時機未到,若他想說,無需我問。
夕陽斜斜地自玻璃窗外探入,把我和小潔的影子拉得更加纖長。小潔的臉色就像我們的影子般陰鬱:“May,有件事情我本來並不想告訴你,但是……我有不忍心始終將你蒙在鼓裏。”“有什麼事,直說便是,不必有所顧忌,現在的我還有什麼事情是看不開的。”煦暖的溫陽,正匹配我慵懶的歡悅。“John……和你在一起……是有目的的。”“哦?他圖我什麼?”勾起唇角,饒有興味。“伯父的實力,沒有人不清楚。”再明白不過,真相是赤裸裸的。“何以見得?”小潔掏出一張照片,兩個男人,曖昧的笑容,曖昧的姿勢,John右耳上的單耳釘亮的刺眼。光暈晃出的十字劍似要刺到我的心裏,痛上一痛,便複麻木:“他是……gay?”“嗯……”沉默中的沉默,是為蓄勢,還是根本大勢已去?
“John,我替你爭取到一個出國留學深造的機會,你要不要去?”電話那頭一陣沉默,半晌,語聲響起,深切堅定:“May,我不走。我是你的主治醫師,我有責任……對你負責到底……”話未說完,就被我截斷:“John,sorry。我不再需要你,因為我馬上就要訂婚了,不過你大概是喝不到我的喜酒了。那時候你該是在英國的學院中,讀書或是和你心儀的對象散步餘暉賞康河美景……”“May,我心儀的,隻有你!”語氣急促沉重。“一個gay心儀的該不會是女人吧……我再不要看到你!”掛下聽筒,我不想知道他是什麼反應,我隻知道我的心裏除卻坦然就是淡定,未來的未知,我想我一個人能夠去麵對……
“小潔,他走了沒有?”“走了,昨天的飛機。”“哦,我知道了。”那我就再沒有念掛了。
被推進手術室的一瞬間,我心如止水,換心手術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有很大部分的可能是我會永遠地留在這個雪白的世界。意識混沌中,細節乍現,兩生回憶顯盡,隻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