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轉  奸與智,難分曉——少年心思未可知。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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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飯過後一個時辰,以美酒出名的千觴樓,人流漸漸稀少,店夥計剛收拾完底樓桌子,一抬頭就看到一個身著青色雨絲錦袍的年輕女子,站在樓門口仰望著酒樓的匾牌發愣。
    有客上門,自然是要請的。店夥計笑微微地迎上去招呼起來:“客官,是要吃飯還是喝酒?”
    那女子一轉頭,對著她露出羞澀的笑,回答得也很羞澀:“喝酒。”
    “那請客官隨我到二樓上的雅座吧。”店夥計一眼掃過該女子衣著,立時有了判斷,開口引著此人進門。
    山有高低,人分貴賤。二樓樓上花費高,自然酒客稀少。店夥計引著女子到二樓時,樓上隻有兩桌客人,一桌五人,談笑正歡,是慣常在千觴樓吃飯的老客,一頓飯吃上兩三個時辰不是稀奇事。還有一桌是單人,著紅色武士袍的女子也剛上樓沒多久,因為心情不好正埋頭喝著悶酒。
    店夥計偷眼瞄著年輕女子的瘦削身板,有意識想把女子的座位安排得離那紅衣武士遠些,不想沒等她招呼,女子已在武士袍女子的鄰座坐下,店夥計雖然擔憂,瞅見鄰座紅衣武士沒動靜,暗籲口氣,隨後才輕聲問起這女子需要的酒和下酒的小菜。
    該女子顯然第一次來千觴樓,在諸多菜色中沉吟不決。店夥計見年輕女子愁眉苦思的模樣,主動給了個建議:“看客官麵生得緊,可是第一次來千觴樓?需要小的給客官你推薦些招牌菜麼?”
    “那就多謝店小妹了。”女子感激地謝著,未等店夥計介紹,她仰麵熱切地望著店夥計道,“聽說貴樓是雲京最好的酒家,各位大人也經常光顧貴樓。明日我想在貴樓備一桌酒席,店小妹可知喬玉生喬大人喜歡什麼酒,哪些菜麼?”
    “客官除了想請喬大人還有誰?各位客人的喜好我們樓內都有記載,小的可以替小姐吩咐掌勺早一日準備食材。”店夥計機靈的聽出年輕女子話中意思,進一步詢問。
    “請喬大人主要是為了感謝她的提攜之恩,姨母隻讓我一人請她。”年輕女子口中喃喃,完全像個剛出學堂沒多久的愣頭青。
    “如果客官相信小的,一切交給小的來辦,如何?”店夥計見女子點頭,又道,“那小的先下去布菜了,客官請稍等。”
    店夥計躬身告退之後,五個酒客一桌的桌上,又有了新的談資,五雙醉意朦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剛上來的年輕女子,壓低著聲音談論道:“可知她是誰嗎?”
    “唔,生得這幅瘦弱的模樣,應該不是什麼大家小姐吧。怎的與喬家搭上幹係了?”
    “看來你們有所不知了。聽說楚家找回來的二小姐生得就是瘦瘦的,如果我沒猜錯,她就是那二小姐。”
    “老姐姐說得對,她說要請客答謝喬大人的提攜,定然就是因為喬大人在女帝麵前引薦了她,據說啊……”
    五人的聲音雖低,在人聲稀少的此時,還是字字分明。身為話題中心人物的年輕女子微低著頭看不出什麼異樣,她鄰座的紅衣武士的麵色卻是越聽越紅。
    當聽到這二小姐善畫,曾為雲京筆墨堂畫人物的畫師時,紅衣武裝的女子更是神情大變。一拍桌子站起,怒瞪著對座的女子:“楚秋?你就是原來的那個張秋!”
    “是我。”被叫出名字,葉暖應了聲,笑意融融的看向紅衣女子,“姐姐認識我?”
    “呸!不準叫我姐姐!”紅衣武士見葉暖笑臉相對,反而更怒,一把擲出酒杯,“你這一副小娘樣,隻配和男子稱哥道弟!”
    “你說誰是小娘?別侮辱人!”葉暖倏然從座上站起,握著拳頭,顯然氣得不輕。許是想到自己行為沉不住氣,她微微撇開頭,提步欲走。
    “怎麼,是要回家找人來幫忙嗎?”見葉暖要走,紅衣武裝女子在後嗤笑,“也對,還是快些逃吧,省得再像兩年前在孟府被扔出來!”
    被提起往事,葉暖麵現緋紅,好似窘迫難當,站住腳步回過頭:“欺人太甚!你是誰?”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孟家孟飛是也!”
    “又是孟家!”葉暖氣白了臉,“如果不是當時沒準備,我也不會受那樣的侮辱。換到今日,我一定反過來把你扔出去!”
    聽她大言不慚,自稱孟飛的女子仰頭大笑:“成了楚家二小姐,倒是心高氣傲起來。我給你機會,我們比劃比劃,怎樣?”
    “比劃就比劃,我怕你?”葉暖邊答話邊捋起衣袖。
    店夥計剛托著菜盤上樓就見到劍拔弩張的雙方,也顧不得盤中花生米亂滾,急匆匆跑來,口中著急地大喊:“兩位大小姐唉,饒了小的吧,樓中東西砸壞了,可得算在小的頭上!”
    “那我們去外麵打!”憐憫地看了眼店夥計,葉暖努努嘴,對紅衣女子示意。
    “好。”這孟飛也爽快,兩人各自付清酒帳,直接從二樓窗口躍到街上,一言不發開始打起來。
    五位酒客中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子喝高了點,趴在其餘四人背後看不見樓下打鬥,隻能嚷嚷:“怎樣啦,誰厲害啊……”
    “當然是孟家二女兒厲害!去兵營四年,怎麼著也比瘦小的楚家二小姐強吧。”第一個女子扭頭答著。
    “你可別說,楚家二小姐也不弱,在孟家拳法下能走七八遭……哎,可惜,這回沒躲過!”
    ……
    樓下旁觀的路人和周圍店鋪掌櫃活計也在喊著:“好!好!身子倒是很靈活,隻是拳法比不過孟家女兒。”
    “哎呦,被打趴下了……不錯,又爬起來了——對,好女兒就該這樣!”
    孟飛看著第五次被打倒在地的葉暖,原先的怒氣在打鬥過程中消去大半,見葉暖滿不在乎地擦去鼻下血跡,又開始直視自己,心下佩服她的不屈,語氣不知不覺緩和許多:“我們雙方都停手吧,你隻要說聲服氣,一切都算了,可好?”
    “不服!旁人說了,你不過是在軍營呆過四年,我要是和你一樣,早就可以打倒你了。”葉暖今日有心抬杠。
    見葉暖依舊不服氣,孟飛脾氣也上來了:“好啊,我就帶你去孟家軍營呆個四年,看看你能不能超過我。”
    “我去幹嘛!——唔,不對,我沒必要去軍營,隻要多與你打上幾場,看出你拳法中的弱點,自然可以打敗你!”葉暖揚著脖子,自視甚高。
    “真是吹牛的忘了臉皮,你自願討打,我就奉陪到底。不過我可沒多少閑工夫,每日都要去孟家北營操練,你真有膽子,就去那裏找我,敢不敢?”孟飛聞言更氣,幹脆下了挑戰書。
    今日的葉暖極度反常,居然經不起激,但聽得一句:“有何不敢!”雙方雙掌對擊,算是定下了約。
    於是,孟家北營營場上,日日上演兩女武鬥的好戲。一方是壯實英猛的孟家二女,一方,則是瘦小卻堅韌的楚家二小姐。
    看戲的人,都是孟家軍士,心下偏袒著誰,自不用說。可人心總會變,一日兩日不覺得,十天半月後就有了感覺,初時一邊倒的加油聲,漸漸分成兩派,而後又逐漸形成人數均分,喊聲難分強弱的局麵。
    勝負實乃兵家常事,但若能屢敗屢戰又一日日進步,那種心性,才最難得。
    今日是爭鬥一個多月以來葉暖獲得的首場小勝利,雖然是五局一勝,但也勝了不是。葉暖看著被她打蒙在地的孟飛,止不住心花怒放,正大笑著想上去拉孟飛起來時,一個不小心反被孟飛攤在地上的右腿給絆個四體投地。
    葉暖掙紮著爬起時,方才流汗的麵頰上沾了黃色的塵土,而鼻尖尤其明顯。呲牙咧嘴地表情再配上黃黃白白的麵容,看上去實在狼狽。周圍軍士哄然大笑,就連孟飛也從方才的鬱積中解脫,在一邊錘著地狂笑。
    後知後覺地葉暖,一麵扯過袖子抹去灰塵,一麵嘴裏含混不清地向孟飛追問:“這場是我小小地贏了一把吧?”
    “是,是!”孟飛雖站起,卻依舊狂笑未收,抱著肚子疊聲承認。
    葉暖聞言,眼睛晶晶亮,興奮地圍著營場跑了一圈,看到麵帶笑容望著她的軍士,一一拍上她們肩頭:“姐姐們,我終於看到希望啦。多謝你們為我加油,走,我請客,去千觴樓喝酒!”
    訓練中的軍士,隻要不是在戰場對敵,偶爾飲酒並不算違紀。聽說葉暖請客,當下就有人心癢難耐。孟飛見狀,也豪氣的一揮手臂:“為我加油的姐妹們,也跟我去醉上一場!”
    “大人,可要——”跟著孟守業身邊的武官,看見營場上的兵士呼啦啦走了大半,擔憂地詢問孟家家主。
    孟守業早已隱在暗處旁觀多日,今天也不例外。她搖搖頭:“不必,我相信那楚家二小姐知曉分寸。”望見武官疑惑的眼神,孟守業感懷深深,歎息道:“方才楚家二小姐的那場跌跤,恐怕是故意為之。飛兒一向不能接受失敗,那一跤正是為了解開飛兒心結——許是因為我懷她懷得不是時候,錯過與母親最後一次並肩做戰的機會,而飛兒,從小聽多了老父親的遷怒,產生了自卑自怨的情緒。再加上立兒聰明強勢,飛兒總覺得處處比不上立兒,近些年自卑之外,還多了自暴自棄。老父親去後,雖經過我的開導,也隻得稍有好轉,一逢挫折還是悶聲不吭。這些日子,飛兒的變化真的很大,隻顧蒙頭苦練的她,也知曉要與人拆招才能獲得進步;從前不與人打交道的她,居然也能與軍士有說有笑地勾肩搭背,還能拿出一呼百應的勇氣。”
    武官神情凝重地張開嘴,話還沒出口,孟守業似是已經獲知了她的憂慮,拍著她肩安撫道:“如果真是不安好心,那楚家二小姐早就在殿上因為魏振昌指責她儀容受損,把責任推到飛兒身上去了,更不會有意無意在女帝麵前稱讚沒有品階的飛兒——人的本性,從她眼中就能看出。何況比你我厲害的女帝,麵對她時,眼裏也藏著信任?——飛兒脾氣直又倔,她的性子不適合戰場,若可能,我還真希望這楚秋能給飛兒指條明路!”
    葉暖和孟飛一幫子人占去底樓大半座後,千觴樓很早就掛出了客滿的牌子,
    聽著底下笑聲陣陣,巡視到千觴樓的蕭家年輕家主蕭義不自覺的皺起眉頭。
    店夥計遞出茶盞,小心翼翼瞧著家主蕭義麵色,小聲向立在一旁的樓中管事討著主意:“可要找個借口把那幫兵奶奶攆出去?”
    “蕭家從沒有無故趕走客人的道理。還是等她們自己鬧出問題來再說。”蕭義冰雪一般的麵上,雙目冷冽如冰。
    店夥計躬身告個退,跑樓下察看去了。
    笑聲依舊,也聽見有人叫嚷著再上一壇酒。但隨即就有一個溫和的聲音阻攔著:“飯吃七分飽,飲酒三分醉。來日方長,小妹有的是機會來請大姐們喝酒,何必因為貪圖一時痛快,違了軍紀?”
    也有客人抗議兵士聲音太大,還是那個聲音,趕在雙方爭吵前降火:“軍奶奶們如果少了血性,隻怕各位也不放心把保家衛國的重任交與我們。我們難得聚上一次,也許是吵到你們了,請各位大人大量,酒菜錢由我來結,算作賠罪可好?”
    那人的聲線,刻意放得低沉卻夾雜著一股穿透力,足以壓製住滿堂喧嘩。蕭義也是個習武之人,自然辨出其人功力不低,她拋下手中賬本,不自覺出了內間,往樓下大堂望去。
    人頭擠擠,第一入眼的就是那青色錦袍的瘦弱女子,不是因為杵在周圍身材壯碩的女子堆的關係,而是那雙明亮過人的眼眸中獨有的清醒。
    許是為了拉近與兵士的距離,那女子刻意選擇大碗來飲酒,仰頭飲酒的動作也極為豪爽,隻是總有些習慣是根深蒂固的,比如唇畔淺淡的笑意,比如言語中暗藏的教養。
    許是覺察到蕭義的注視,那女子微揚起頭,不慌不忙的與她對視片刻,朝她點頭輕輕一笑,即移開目光。
    那女子身側又有人拉著她飲酒,她麵露苦笑,捂著碗搖頭:“大姐們饒過我,小妹喝醉了,可就沒辦法付賬啦。”
    自十五歲開始接手蕭家家業,蕭義已在商海沉浮八年,所見識過的人不下一萬,她從沒遇上這樣一位年齡和心智不合的女子,說她是柔弱的少女吧,卻隱然有種掌控全局的能力,說她是曆經滄桑的成人吧,麵容中微露的稚氣卻又讓人不自覺想要嗬護。
    察覺到自己奇怪的想法,蕭義突生警覺,她不該把心思投入在任何一個非生意場中的女子身上太多!蕭義急切地撇開頭,強自拋開心中疑惑,急匆匆轉回了內室。
    “今日楚秋又有何動作?”每日戊時,總有人把葉暖一天的行程報給在寢宮批改奏折的女帝。
    柯常侍照本宣科,一一念來:“巳時下朝,歸家。午時飯後休息半個時辰,又去了孟家北營。未時三刻把孟飛打倒在地,大為興奮,帶著一幫軍士去千觴樓喝酒,直到酉時前一刻散場,身邊銀子沒帶夠,拔下頭上發簪抵債,束一根木筷歸家……”
    女帝聞言微點頭,麵上也沒什麼表示。
    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月餘,柯常侍終於忍不住發問:“帝上半月前剛駁下魏相對她的參本,明日魏相許是又有了參奏的理由。這楚秋行事怎的越發乖張,可要叫她來問問?”
    女帝搖搖頭,一切成竹在胸:“還記得當日朕留下她在宮中上藥時,她在手臂上用鮮血寫的那兩個字嗎?”
    “帝上說的是‘等’和‘信’?”當日葉暖是在禦醫去前,悄悄把臂上血字露在柯常侍眼中的,她自然記得極為清晰。
    “對,等就是等待,信就是信任!”女帝拿手中紫竹筆管敲打著硯池,微笑著道,“不管她怎麼胡亂鬧騰,也不管她怎麼做些小孩子脾性的事,一來都不會過分到落人口舌,二來朕也相信她有她的理由——至於她真正的意圖,還是等宮中搜出最後一隻老鼠,朕再安心的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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