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轉  醉一場,夢半生——淪落天涯有幾人?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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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總認為平步青雲是件好事,可這四個字,對葉暖來說,卻是見之如麵蛇蠍,最是避之不及。
    可惜一切因果,皆有定數。而葉暖今日之果,或許早就在青雲鎮的上塘街街頭就已定下了前因。
    葉暖跟在黃門身後,進入朝陽正殿,見到一身戎裝,氣勢逼人的喬玉生,立刻明白了女帝傳召她的由頭。故人相見,本該是一件喜事,而相見的地方是在大殿,卻讓葉暖隻想歎氣——不如不見!
    喬玉生可不知葉暖心思,一瞧見熟悉的清瘦身影,喜悅地上前一把拉住葉暖手,上下察看,虎目中精光閃閃。直到身邊傳來喬家家主一聲輕咳,她才終於想起目前還不是敘舊的時候,喬玉生拉著葉暖緊走幾步來到女帝座前,對等候已久的女帝言道:“帝上,這位就是在青雲鎮一言點醒下官的故人!沒想到小秋不僅畫畫一絕,還是個文人!”
    有心躲開政治中心的葉暖,微垂著頭站著,除了看上去比尋常人瘦點,根本沒有什麼特殊。但一個在位四十餘年的帝王,豈是葉暖想躲開就能躲開的?
    先前喬玉生早就把前情在大殿上完完整整說了,女帝既然能召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書吏,就已存了查探人才的想法。女帝看了眼立在皇座左下的楚餘年,溫和的嗓音中帶著幾分關懷,對葉暖道:“聽左相說,你是她剛找回的侄女,這些年流落在外受苦了,抬起頭來,讓朕好好瞧瞧。”
    避無可避,隻有坦然麵對,葉暖依言緩緩抬起頭。
    一見葉暖的沉靜明亮的眼,先前因為葉暖瘦削的身體和垂頭的姿態,給女帝留下幾分懷疑頓時去了。不懼不驕,氣度沉穩,果然見麵也如聞名,女帝不動聲色地考量完,笑望著楚餘年道:“少年老成,風範肖似愛卿!會試榜單上記載賢侄女名列十一,愛卿怎的讓你侄女做了個小小書吏?”
    “帝上恕罪!”楚餘年趕在右相魏振昌開口前搶先出列,跪倒在女帝麵前,陳訴情由,“罪臣找到侄女時,侄女已在外十一年,不僅受過諸多苦,就連秀才都沒能去考。而去年又是臣妹五年之祭,罪臣給侄女捐個舉人出生,以告慰臣妹在天之靈。侄女孝順,更是懂事明理,覺得捐來的舉人名不正言不順,她日夜埋頭苦讀,希望參加會試爭個名次以正出生。一年多努力沒白費,罪臣欣慰之餘,倒也存了私心,希望侄女做個小官,等罪臣百年之後也好有個糊口之職——罪臣身為士林表率,壞了科場規矩,有負帝上信任,還請帝上責罰!”
    女帝示意身邊常侍攙起伏在地上泣淚如雨的楚餘年,安撫道:“愛卿輔佐朕三十六年,你的品性朕都知道。憐女愛子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愛卿此舉還是為本朝推薦了人才。既是人才,何必多加拘泥於出生?愛卿切勿自責!”
    待楚餘年心情平靜後,女帝目光又移到葉暖身上,朗聲道:“朕賜楚秋小侄女你進士出身,往後再不用擔心出生問題。而喬愛卿得以破西夷,楚秋也居一功,既然楚秋擅長言辭,朕便封你監察禦史一職,糾察官邪,肅正綱紀。大事則廷辨,小事則奏彈,一展你能言善辯的所長。”
    楚餘年聞言立時拉著葉暖跪下,感激涕零地叩頭謝恩:“老臣與侄女謝過帝上大恩!一定不負帝上厚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見女帝笑微微的點頭,魏振昌知事情的定局既成,很是為一開始錯失良機而懊惱,一想到禦史院大部分官員都是她的門生,對一個在她手底下的小年輕,要治她倒也不用急在一時。魏振昌壓下心中不快,與玉座下林立的朝臣一起跪伏在地,齊聲道:“恭喜帝上得一良臣!帝上英明!”
    朝臣退散,女帝緩緩行在北宮白玉階上,身後跟著自出生時一直侍奉她六十餘年的柯常侍。
    登上望日壇時,日頭還早,斜斜掛在半空,把女帝本就長瘦的身影拉得更長,柯常侍難得見女帝有興趣登上望日壇,有心逗女帝說話:“今日帝上心情甚好,可是因為西夷之事?”
    望日壇位於雲京地勢最高的北部,站在高高的壇頂,不僅能俯視整個皇城,大半個雲京都在眼下。女帝頭上銀絲被風吹動,眼中卻難得重現出年輕時俯瞰天下的豪情,她麵帶笑意的眺望著雲京城:“西夷戰敗,朕早在一封封捷報中猜到,朕最開心的,還是喬玉生給朕推薦的一個人!”
    女帝眼角餘光看到下一階台階上所立的柯常侍麵上露出的詫異表情,有了一敘心懷的念頭,她娓娓說道:“雲京五大家,蕭家隻管商業,不涉朝堂之爭,喬、孟兩家是武將,心思也不會太多放在權利爭奪上,唯有魏、楚是文臣。文臣心思,曆來深不可測,而魏家野心尤重。楚家倒是一貫忠誠耿直,奈何長者將老、小輩未長,朕隻怕百年後魏家獨大,翻了天去!”
    柯常侍及時插口道:“那尋回失蹤的楚秋是個人才,帝上不必憂心太多!”
    女帝微微頷首,卻歎了口氣:“朕傳召過無數學子外臣,無論那些學子外臣們傳言中多麼清高,初見朕,除了誠惶誠恐,就是興奮異常,你可曾見人淡漠如這楚秋?”
    “未曾。”柯常侍腰早就彎成一把弓,但記憶力卻極好,回想著陪伴女帝四十餘年風雨無阻的早朝,肯定地答道。
    “即使朕在大殿之上欽賜她五品官身,重加青眼,她的眼中除去冷靜就是無奈。朕也知道,十一年困苦,此人的心智早已超越尋常少女,但再怎麼不尋常,也不該視功名如無物。她的心態,隻怕快超脫世俗。所以朕把她放到魏相掌圈之下的禦史院,目的不在磨練,而是激起她所缺的爭鬥之心。”女帝的聲音低低沉沉,好似自語地道出內心最深的憂慮,“當然,爭鬥之心過重也不是件好事,但這楚秋,就衝她執意改名為秋這點,此人的品行,朕已放心。朕之所以遲遲不能決斷該由安平王還是安樂王繼承帝位,並非兩王難分高下。
    朕心裏,早就有了屬意。可惜朕所屬意之人身份難以讓朝臣臣服,朕幾次提供機會,讓她與士林、言官打交道,收效都甚微。據報這楚秋倒與她淵源頗深,朕有預感,能改變朝堂局麵和帝位歸屬的關鍵,極可能就是這楚秋。”
    “……朕今日登壇,希望眾位先帝和天下百姓,都能保佑朕的帝業有人繼承,保佑禾國國運昌榮!”女帝執起柯常侍遞來的檀香,朝天拜了三拜。
    恰好明日是葉暖這具身體真正的生辰,又逢葉暖加官,楚家可謂雙喜臨門。楚餘年一下朝,就吩咐手下趕緊給各位交好的大人送去喜帖,把原本簡單操辦的家庭生辰禮換成隆重的對外生辰宴。
    車馬嘯嘯,人如流水,楚家上下,喜氣洋溢。作為楚家二小姐,作為雲京新貴,敬來的酒不得不喝;而同在朝為官,常在殿上抬頭低頭,那些冠冕堂皇的場麵話也不得不說。葉暖跟隨楚餘在酒桌上年周旋了大半天,杯盞觥籌,往來交錯。
    一場盛宴,直到傍晚時分才散,送出最後一位客人,葉暖已是身心俱疲,隻為堅持最後的送別禮節,還得和楚餘年站在楚家大門口。
    話說得好,酒喝得好,尤為難得的還是千杯不醉!目送客人遠去,楚餘年笑嗬嗬地別過頭望著身側隻是麵微紅的葉暖,越看心裏越是喜歡,趁著酒興,她和顏悅色對葉暖道:“侄女今日十八已正式成人,可以買田產、置別院,楚家西南和東南各有兩座別院,大小差不多,一清淨一熱鬧,不知侄女中意那座?”
    葉暖一聽別院二字,來了興趣,微醺的眼眸中光彩乍現:“那我是否能與張平娘娘和柳兒一起住?”
    到底還是喝多了,葉暖忘了楚餘年一向就不願她提及張家,楚餘年當即拉下臉,毫無商量餘地:“不可!”
    “我不要金銀,不要田產,隻要與他們一起住。我已為官,關於你原先定下的要求我達到大半,那我這點小小要求你都不能答應麼?”酒意上湧,葉暖不自覺展露心底的脆弱,拉住楚餘年衣襟,搖晃著哀求。
    “做這副姿態哪像個女兒家!”楚餘年越聽越是惱怒,她一把掙開葉暖的手,恨鐵不成鋼道,“入朝為官你就以為高枕無憂了?在魏振昌手下做事,她有的是機會找你麻煩!”
    許是見葉暖情緒低落,她換上略微緩和的語氣:“我知道侄女你念舊情,但侄女到底還是年輕了點。為官之道,切忌被對手抓住弱點。魏振昌在朝堂上的臉色,想必侄女你也看到。我也相信侄女你有能力與魏振昌周旋而不被她打擊,但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張家撫養你多年,我想你也不願因為一個不慎,給張家帶來危險和麻煩——姨母的話,你好好想想。從今日起,我會給張家安排另一處安全的居處。你也不用擔心,偶爾旁人不注意時,我會把那兩人接來,給你瞧瞧。”
    誰能料到,當初用來推諉楚餘年的軟肋之說,楚餘年會在今日用來做了對她的推諉?但張家確實是葉暖的軟肋,而官場黑暗,葉暖也的確不敢拿他們的安危做賭注!
    脆弱的時候,壓下的醉意趁機奪得主導之位,一股腦兒翻卷過來,葉暖隻覺得腦袋沉沉欲墜,心中兜兜轉轉地都是悔恨。如果不是她的急切,也不會造成今日開始更久的分離,如果不是她的失誤,楚餘年也不會把張家看成眼中釘。以往一個月還有兩次期盼,而如今,見一次麵都成了遙遙無期……
    淚積在眼眶,才知哭不出來的感覺有多難受。
    出了前廳,葉暖下意識就提步往偏院走去,奈何楚餘年一聲“非常時期,人多眼雜,不要惹人注意!”頓成當頭棒喝,喝住她蠢蠢欲動的腳,也喝住她期期艾艾的心。
    葉暖不知道她是怎樣回到秋華院的,目昏昏,心空空,大半個身體斜斜地躺倒在床上,再也沒了力氣。
    “二小姐,先洗把臉再睡吧。”方藍叫了許久,也沒見床上人有反應,他咬著唇呆呆看著沒有動靜的葉暖,隻有無奈地絞幹帕子輕輕為她擦拭起麵頰。
    麵頰多大地方?擦完當然很快,方藍把帕子丟到水盆中,剛想端著盆出去,偏頭瞧見葉暖睡姿不好,他又回轉身。俯下身準備移動她身體時,鼻中無可避免的聞到葉暖外衫上沾染的酒氣,方藍頓覺熏熏如醉,身體一陣無力,險些跌落到醉酒之人身上。雖然及時穩住,方才離近她時一股清淡的女兒香卻順著鼻腔鑽入他的腦海。
    世上雖已女子為尊,但對從未曾涉足男女之事的女子,向來是男子主動。而家主,自這二小姐考過會試之後,亦曾多次提及此事。暗夜裏他也曾多次在二小姐門前徘徊,隻要一想起麵對的那雙冷靜無欲的眼,他所有的勇氣就消失殆盡……
    方藍定了定神,細細瞧上床上的女子。此時的她,雙目緊閉,再也沒了素日的堅毅凜然,越發白嫩的肌膚上滿布紅潮,與當下世人以麥色皮膚來品評女子勇武的標準相反,但看在他眼中,卻有種莫名的吸引力……念及此處,方藍雙手不自主地撫上葉暖眉間,而後是鼻,是唇。
    葉暖其實醉得不深,察覺到唇畔上的熱度,她第一反應是張柳,口中輕呼出柳兒的名字後,伏在她身上的身體卻陡然一僵,沒等葉暖察覺不對,一隻手蓋上她還未睜開的雙眼,才再度吻上來。
    視覺被蒙,觸感分外敏銳。葉暖很快就從唇上的溫柔中,察覺吻她之人的戰戰兢兢。張柳表麵柔和,內心卻極為固執,就連吻,一開始許是會溫柔,而後卻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不是張柳!葉暖四肢乏力,推不開身上的人,隻得冷著聲喊道:“方藍!”
    那人果然一抖,半響不見動靜後,又好似狠下決心一般,再度糾纏上來。
    葉暖旋即明白他掩上她眼睛的原因,她撇開頭躲過貼上來的唇,一字一字直刺方藍內心:“明明知道我眼中沒有你,掩上我的眼你就可以自欺了麼?方藍,我一直以為你是聰明人,莫叫我失望!”
    “失望?”方藍口中失態地低喃,“我又何嚐不失望?你我皆是身不由己,相處相顧為何不能相偎?我知道你心中有個張柳,我從沒想過要與他爭什麼,隻請你不要奪去我唯一能幫你做外衫的機會。”
    “這本不是機會,我想你也明白外衫與裏褂的含意。”為了斷絕不必要的牽扯,葉暖不得不冷下心。
    聞得此言,方藍生氣頓失,落魄地任葉暖推開他。
    坐起身的葉暖方欲離開,望見他心灰欲死的神色,柔聲勸道:“方藍,你是個好男子,天下總有合適你、體貼你的女子。我雖無意,卻也的確耽誤了你。若有機會,我定幫你找尋屬於你的因緣!”
    “你本無心於愛,我知道。但為何張柳你都能接受,卻不能多接受一個我?”方藍一雙含著淚的眼眸緊盯住葉暖,依舊執著著試圖尋找原因。
    葉暖歎息道:“我的心很窄小,容下張平娘娘和柳兒之後,再無多餘空間!”
    “是我出現得太晚了嗎?”方藍垮下雙肩,失神的自問。
    “晚?也許是吧。”葉暖不願再交談下去,臨去時深深望了一眼方藍,囑咐道,“今夜我要出去,不用給我留門。既然都是因為家人居留在此,也請再為了家人,多多保重!”
    清秋的夜,隻有一彎孤寂慘白的月掛在天邊,尖尖的兩端猶如尖利的鉤,每一勾都能勾出人心底埋藏最深的脆弱。
    這樣淒涼的夜色,本不適合打鬥,無奈因為人心引起的爭鬥,從來不在老天能管理的能力範圍。
    接到密信,安平王鬱寧正好結束女帝委派她到距離雲京一千五百裏的晉城查探民情的任務,知曉女帝要她盡快回京,她立即就帶著兩個侍衛返回雲京。
    三人跨下的馬,都是千裏奇駿,日行千裏,夜行八百,本打算在子時趕回安平王府,明日上朝就可見女帝,沒想趕到雲京西郊的土屋處,卻突然遇上埋伏。
    匪徒有數十位,個個蒙著黑布,顯然來意不善。安平王手下兩個侍衛報上安平王名號,也未見匪徒退縮。三人無奈,隻得匆忙迎敵。
    “路呢?路呢?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找不到!”一個清瘦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往廢棄的土屋行來。
    口中的嗚咽委實淒涼,配合著清清冷冷的月光,更是哀絕入骨。
    縱然此地惡戰慘烈,打鬥的雙方手中亦是不覺一頓,眼光不自覺轉向漸漸走近的人。
    但見來人手提著一小壇烈酒,一步三晃悠,看不出色彩的外衫大開,在夜風中招展如旗,看起來甚是落魄淒涼。
    見她越走越近,安平王暗呼不好,正要出聲提醒此人速速躲開,一個蒙麵的匪徒已經躍起,大刀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寒慘慘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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