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少年誌,不言棄——身如蒲柳又如何?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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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五天所遇皆是白眼,到第六天派她去孟家畫像時,那些片刻前還是一副晚娘臉的同僚們居然露出了笑容?
如果葉暖的心理年齡隻是等同於這具身體的生理年齡,那她肯定會為撥雲見日而感激流涕。可惜真正的原因,縱然她經曆再多,也因為迷霧太重,而無法參透。
“城東孟家,雲京五大家族之一,與城南喬家並稱為禾國兩大武學世家。一切小心。”臨出門時,高瘦寡言的堂主居然破了一句話不超過十個字的規矩,葉暖感動的同時,對於此次差事心下更是忐忑。
在後麵等她的,是同僚的笑話,那麼,前麵呢,又是什麼在等著她?
葉暖習慣性地深深吸了口氣,站到朱色沉重的孟府大門前。
也照例經過了門口侍衛的刀鋒眼,也照例久等一番才得到傳見,隻是沒料到她準備接受的第三個照例沒等到,等來的是主家怒衝衝地拎起她衣領,一把把她甩出大門!
好在葉暖身體靈便,在跌落到地前及時翻身,免去了四肢投地的疼痛和尷尬,但繁華熱鬧的東大街,來往的人群,依舊發出一陣陣哄笑。
袍角沾到幾許灰塵,葉暖矮下身,借由拍打灰塵來平複心境,腦中閃過無數念頭,迷惑、羞辱、不甘……甚至於還想過逃離。
隻是最終,理智和不甘占了上風。
葉暖回到筆墨堂,發覺堂主就站在門口,好似預料到她會這麼快回轉。
葉暖多餘的廢話也不說,尾隨堂主進入廳堂後,直接開了口:“我想知道原因,更想知道為何雲京城內人人看我的目光都似再看一隻可鄙的生物?”
徐堂主從葉暖身上轉開愧疚的眼,沉默半響,才把沉寂已久的故事一點點發掘出來:“小娘的身份,曆來是雲京高門內難以啟齒的事,因為涉及到某個王女,我也不便多說。而孟府的故事,則應該追溯到四年前。四年前的元宵,孟家二公子逛花燈與小侍走散,碰上出遊的安平王生母姚娘。雖小侍在最後關頭及時趕到,但這二公子自此深恨體型較瘦的女子,藏於高閣四年未出。這回據說是欲與王家之女定下婚姻,本來我是指派李畫工去的,誰知今日她突然告假,約已定下,我便隻能派你去了。誰想孟府四年一直耿耿於懷。”
“說來你也是受了無枉之災。”同情的眼掃過葉暖周身,她斟酌著語氣又道,“我家小女年已滿十八,家中還剩餘六枝上好的健木,如果你不嫌棄,明日……”
原來一切都是這具不似常人的身體惹的禍。想起前身生存依靠的就是一具美麗的皮相,葉暖不知是笑還是悲哀?她淡淡回絕道:“堂主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我從未服過健木,今後也不願服。”
尋常女子哪有不服健木的?徐堂主聞言大驚,正要問葉暖原因時,堂中小侍已拿著一方書信來報:“堂主,城東孟家家主來信!”
對於結局,葉暖早已有所預感,隻是沒想到這麼快。一見堂主閱完信,她也不等堂主為難,直接請辭。
信中語氣激動,措辭決絕,徐堂主臉色還未緩過來,雖覺得無力違背孟家,卻也愛惜葉暖之才,沉凝許久便道:“素聞喬家家主比較仁厚,張秋你既然認識喬玉生,不如去喬家一趟,事情許是能有轉機!”
“喬家並未欠我什麼。能得喬玉生大人推薦,本是她格外照顧。我不能因此給她招來麻煩。”堂主的提議,確實是目前最好的解決方法,但葉暖是個明白人,既然全雲京的人對她這幅樣貌都不甚歡迎,她又怎麼能保證喬家家主是個例外?
畫具都帶在身邊,也不用進內堂收拾了,葉暖背起畫簍子,深深朝徐堂主彎下腰:“多謝堂主這幾日的照顧,我張秋先去了,內堂的前輩那,還請堂主代我告一下罪。”
說是告罪,其實是不敢再受丁點冷嘲熱諷了吧。葉暖撇開頭,不願把心頭苦澀暴露出來。
但堂主還是察覺了,她視線停在牆上日暮歲寒圖上,忽然有了主意:“你筆法紮實,讓餘畫師指點一下,到時候改畫山水,筆墨堂可以替你寄賣!”
“胸中無山水,何以畫得好山水?”葉暖知她是好意,可是前世為了防止她脫離掌控,她連學校組織的一次出市旅遊都沒參加過。話一出口,唇邊的苦意再也壓製不住,她趕忙收回思緒,仰頭眨了兩下眼睛,“請恕張秋先告辭一步!”

西邊最後一抹晚霞消去,正是倦鳥歸巢,遊人返家的時候。張柳做好晚飯,坐在門口,一邊補著衣服,一邊等著葉暖。
手下的針腳漸漸模糊,張柳抬了幾十次頭,還是沒等到早該出現在西邊的人影。別是出了什麼事?念起最近幾日秋兒眼中的愁緒,張柳再也坐不住,他回屋與娘娘說了聲,便急急出了門。
雲京的城西,地廣人少,一路走來,除去追著他跑的惡犬,連一個人影都沒見著。張柳一麵努力奔跑著擺脫惡犬,一麵呼著秋兒的名字。
秋意日深,日頭一沉入地平線,周圍就是沉沉的暮色。張柳不知跌倒多少次,才找到蜷在廢棄土屋牆角的葉暖。
土屋內光線更加昏暗,若不是依靠束發的簪子上拳頭大的微光,張柳根本認不出那團灰影是秋兒。這簪子,秋兒本來不想戴,張柳卻因為簪上有顆夜明珠,堅持說戴上後白天黑夜都能找著她。沒想到一語成真!
想到此處,張柳喉嚨都堵住了,他奔過去,搖醒睡著的葉暖:“秋兒醒醒,你怎麼睡在這裏?”
葉暖聽到呼喚,從迷蒙中醒來,而記憶卻停留在睡過去前那句“所謂的柳暗花明、船到橋頭,都隻是窮途末路時的自我安慰!”上,發泄一通後,她好似哭了吧,葉暖抬手剛要抹去滿臉淚水,張柳卻先一步撫上她麵頰:“秋兒,你哭了!”哽咽的語氣,好像也要哭出來般。
葉暖剛要搖頭,張柳又似知曉她下一步動作一般,按住了她的頭:“雖然看不清,但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熟悉,雖然你不說,但你心中的苦悶我都了解。本來離開青雲鎮時我很開心,你終於可以擺脫那些館人的糾纏了。可是對秋兒來說,雲京太累了——我們回去好不好,我不吃那館人的醋,也不再為你身上偶爾沾到的胭脂味發火了——我們回去好嗎!”
“的確是累。其實活著,本來就是件累人的事。”葉暖也不再掩飾,過了一會像是想通什麼般,語調不再沉重,“我也懷念青雲鎮,也希望所遇的能像在青雲鎮那樣順利。冬天馬上就要到了,娘娘地腿抵受不住青雲鎮的寒冷,禦醫雖說是一個月才來一次,昨日針灸完,娘娘確實好了點。所以,隻要不是活不下去,我還是想留在雲京。”
“我們是一家人,苦難要一起承擔。我不想秋兒你受委屈……”張柳緊緊抱著葉暖,呢喃道。
葉暖倚在他懷中,即使明知光線暗他看不清,還是微微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不委屈,筆墨堂的供職我已辭去,方才我也想通了,我有手有腳,不靠畫畫,照樣可以找到活幹。而且多做些體力活,說不定身體不會這樣瘦得沒肌肉。”
“旁人怎樣想我不管,我就喜歡這樣的秋兒。”滿大街走的都是或孔武有力或瘦而高的女子,張柳也略略了解了與青雲鎮所不同的雲京風俗。但是,他就是覺得秋兒最美!想到方才說出口的喜歡,他有喜有羞地埋下頭,靠在葉暖肩上。
隔著秋衣,葉暖似乎也能感受到張柳麵上微燙的溫度。即使全世界都唾棄,身邊的這個少年也不會丟下她吧!土屋破落的泥牆,崩開了一道縫,秋風倒灌進來,吹在麵上有些微涼,心中存著這個認知,葉暖反而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初一的夜,沒有星辰也沒有月光。葉暖和張柳互相攙扶著終於走到家所在的地方。
“柳兒,我辭離畫師的消息先別告訴娘娘。”近鄉情怯,葉暖望見在門前張望的暗色身形,忽然站住腳步,小聲提醒張柳道。
“好。”張柳也知葉暖是不想讓娘娘擔心,點完頭又想起他們回來得太晚,“可是娘娘會懷疑。”他靈機一動道:“要不我就說你扭傷腳,所以回家這麼晚!”
“也好。”
“那秋兒你快趴到我背上,娘娘看到我背著你,就更不會懷疑了。”
“你背得動嗎?”雖然張柳比她大兩歲,也比她高一個頭,一想到這世界男子依靠女人,不由得葉暖不懷疑。
“我沒吃過媚草,秋兒可是嫌我?”張柳不等葉暖否認,自顧自道,“秋兒不用健木,我也不用媚草,我隻想有氣力抱起秋兒,背著秋兒走一輩子!”
“好,你背我一輩子!”縱然明白她的心尚且無法直麵感情,可在這樣的氣氛和這樣的言語下,承諾還是不由自己地脫口而出。葉暖伏上張柳半蹲的肩,緊緊抱住,閉上雙眼喃喃道。

挨過沒頭蒼蠅般亂竄的頭一個月,葉暖終於在城東臨水的碼頭上找了份搬運工的活計,一切從頭開始,一如她剛到青雲鎮的時候。
回到最初,更需要付出比旁人加倍的努力。外人看她身量瘦,總會懷疑她的工作能力。記起小李氏臨別時的贈言,葉暖有時便不再一味逃避麻煩,遇上有人質疑,她扛起比旁人多一倍的貨物,以人人可見的實力證明了她的體力。
久而久之,城東碼頭小張秋的名號,倒也漸漸在一幫船工和搬運婦間傳開了。
工錢漲了,白眼受得少了,日子卻時常會突發些小麻煩。
這日一如往常,是城東碼頭大船上京的日子,葉暖擠在一大幫搬運婦們中,隻等船靠岸就開工。
吃水甚重的大船,慢慢停穩,踏板剛搭上岸,有幾個心急的搬運婦就要搶步登上船。
“慢著!”身著灰色短打衣的船工一把攔住,“我們榮船主有話要說。”
碼頭搬運工,吃飯所依靠的就是往來卸貨的船主。那幾個搬運婦聞言立馬退回岸邊。
葉暖周圍已有竊竊私語響起:“是傳說中的榮船主呢!”
“榮船主?”葉暖雖不愛傳什麼八卦,但對於某些必要了解的人物,她還是下意識去關注些。
“這榮船主啊,可厲害著呢!人稱“江河一條龍”。身高如常人,卻體壯如牛,曾赤手空拳生擒過五個江上水寇……”一聽見葉暖詢問,立刻就有人回答。
剛道完榮船主生平,那船主已經出倉,穿著水上活動特有的短打服飾,卻是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身體壯實,黑色臉膛,發鬢一半烏黑一半銀白,雙目炯炯如炬。一眼掃過葉暖這邊人群,她身邊所站的灰衣船工已大聲朝站在岸邊的她們喊道:“哪位是神力小張秋!”
“在這裏!”“是她!”搬運婦洪亮的聲音錯錯落落,眼睛卻不約而同麵朝葉暖望來。
船工在船主授意下對著葉暖抱拳,大聲道:“我們船主久聞小張秋你的神力,想與你比上一比,不知小張秋意下如何?”
她纖瘦的身體沒給她們多大詫異,很顯然已把她身份外貌等調查得一清二楚。這世界女子以力大為榮,葉暖也早已習慣搬運婦對她的挑戰,隻是從沒有船主提出過比試要求。葉暖微微一怔,未等她回答,身邊時常拿她玩笑的搬運婦們開始叫嚷了:
“小張秋,答應她!”
“給榮船主顯擺一下我們搬運婦的本事!”
有幾位長日設賭的搬運婦,甚至於已湊在一起買誰贏誰負了。許是見挑戰的另一方是榮船主,賭注由往常的幾十個銅子上升到了兩個銀。
雖然葉暖對她們拿她設賭早已習以為常,但榮船主是否不介意?而且既然是賭,總有輸贏。靠賣苦力吃飯,每一個銅子都來得辛苦,贏錢的一方定然歡喜,輸掉那方呢?耿耿於失去銀錢的同時,恐怕也會責怪到她身上。
好不容易的安穩,她不想破壞,掌管搬運婦生活的榮船主,她更不想得罪。
可惜興奮的人群,容不得她說不,葉暖考慮許久,才抱拳朗聲道:“能得榮船主看得起,我小張秋三生有幸,隻是船主乃成名數十載的大人物,而我小張秋,卻是一個在船主手底下吃些苦力飯的夥計。身份上下懸殊,若與船主比什麼高低,我不勝惶恐。不過既然大夥興致正高,我也不能掃興。這樣好了,尋常時候,一起的同伴總愛賭我半個時辰能送多少貨,正好船主也要卸貨,有船主監督,我自然更要賣力,在往常半個時辰內所能送的貨物量上,再加十包米糧。小小一點逗趣,不知船主意下如何?”
今年年近五十的榮船主,本是聽多了小張秋的聲名,經手下船工攛掇,才興起比試的念頭,葉暖一頂悄無聲息的高帽,又自貶身價,先去了她的幾分敵對心,而後說出卸貨的正事,更提醒了她。榮船主麵色依舊嚴峻,卻點了頭:“既然你提出以運貨多少來判論的折中之法,那我就依你。李掌舵,擺香案!”

生與死的距離,隻在一水之隔。
興與衰的間隔,隻在一夜之間。
十二年前,冬梅剛滿十歲,和同齡的秋荷一起被指派給了李家大小兩位公子做小侍。那場雲京之變的緣故,年幼的他還不了解,隻記得家主觸怒了皇上,然後就是罷官、抄家和流放。風光無限的李家,一夜間家破人亡。年老的家主,聽聞兩位公子沒入賤籍的消息,在押解途中,投了江。
而今日,又是家主投江的忌日。因為水深浪急,家主的屍首一直沒找到,所以每年的這天和清明,他家公子都隻能坐船在江麵上祭拜。
雲京雖大,十二年過去,所有跑江湖和運客的船家都認識了公子。許是見他家公子舉動怪異,常常有些剛來雲京的客商好奇地追問緣由。
船家自然會說,可憐他家公子本就傷心,聽到往事,豈不更心酸?他每每要上前製止時,他家公子總會歎氣:“悠悠之口,生於旁人身上,你我有何資格去堵?”
這些年公子身體越發瘦,本就瘦骨伶仃的身子,再穿上一身素孝,更讓人目不忍視。他實在不忍心見到公子因為旁人的幾句閑言碎語,再度陷入慘痛的往事之中。
來往客商的口無法堵,船家的口總可以了吧!冬梅趁著船客上岸的功夫,悄悄落在他家公子身後,借口要付船資,決定好好與船家談一談。如果他的麵子太小,他甚至決定用那個人的名號!
正與船家磨嘰的時候,忽然聽得旁邊一艘大船上傳來驚呼:“有人落水了!”冬梅心一涼,趕忙向對岸望去,沒有他家公子人影!那麼落水的?!!
心慌意亂之下,他奔到船舷,水中浮沉的人,正是他家公子,他趴到船板上,伸長了手就要去夠,夠不到!心中剛轉過要跳下去的念頭,身後一隻手一把拎住了他後背衣衫,一個聲音清冷而帶著不容拒絕的威嚴傳到他耳裏:“幫我拿著衣服,我下去救人!”
噗通一聲,濺起的水花,淋了冬梅一頭一臉。他剛擦幹水跡睜開眼,他家公子就被那人救上岸來,他匆匆奔到公子所躺的對岸上。
好在他家公子習慣於緊閉雙唇,沒喝到多少水。隻是人一旦存了死的決心,即使生氣尚存,神情也是一副即將要死的樣子。他正急得毫無辦法的時候,已聽啪的一聲,他家公子麵頰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冬梅登時睜大眼睛朝那人望去,哭紅腫的雙目,視物模糊,隻看見一個麵容清俊、身材瘦削的女子蹲在公子身邊。是那個人!隻有那個人才會打公子!
極度恐懼之下,冬梅再也顧不上他家公子,渾身打著哆嗦連連後退。

葉暖搬完預定量的貨物,正累得腰酸背疼,卻被榮船主請去客套一番。正客套時,又聽聞有人落水。發現落水之人就是臨船船客,一來自己離得近,二來看不見其他人相救,她便急忙趕過來救了人。誰知救了人才明白,落水不是意外,而是此人一心求死。她雖懊惱,卻也見不得旁人了無生氣的模樣,本想一巴掌打醒神智不清的主人,沒見效果不說,反招來沒落水的小侍一副見到她像見到鬼一般的恐懼。唉,誰來告訴她,這是為何?
葉暖正鬱悶間,濕淋淋的身體,被風一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登時沒了去想那個奇怪小侍心思的念頭,一把奪過原先脫下交到小侍手中的外袍,剛要自己披上,眼睛瞄到躺倒在地的落水公子,葉暖皺了皺眉,好吧,這是女尊世界!她蹲下身,準備把衣服披到那位公子身上。
一個巴掌的作用,直到現在才起反應。躺在地上的公子眼睛終於有了焦距,一見到葉暖先怔了怔,突然卻像餓了三天發現食物的狼一般,眼中閃耀起不同尋常的亮光,瘦得隻剩骨節的手,緊緊拽住了她的前襟,口中呢喃道:“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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