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壺中酒,未成謀——誰人知我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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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罷人歸去,暖風居大廳橫七臥八躺倒了一大片。
出廳轉了一圈回來的館爺,看著底下那幫醉如爛泥的館人,無奈的招招手,喚來小侍道:“把酒菜撤了,收拾幹淨。扶各位官人去休息。”
數十個小侍一一走了過來,醉醺醺的季月被攙扶著繞過酒桌時,突然睜眼,他停住腳步嘴裏嘀咕道:“我看殷兄倒酒的時候有點古怪,等等,把那小張秋的茶盅拿來!”
拾掇桌子的侍兒遞過茶盅。季月低頭嗅了嗅,感慨道:“殷兄委實氣傲!不過,總算得償所願了。”
聞得此言的林竹,跌跌撞撞地奔過來一把奪過杯子,聞過後又撲到桌上,掀開酒壺蓋子湊近鼻端,冷笑連連:“說什麼氣傲,壺中不還是照樣像我們一樣藏了貓膩。說不定隻是手抖才沒按下機關!”
季月與殷冉的交情一向很好,自然聽不得旁人詆毀殷冉。他臉上笑意也冷了,眼壓得極低,斜掃過激動的林竹:“那丫頭最終不還是跟著殷兄走了,吃不著葡萄的人啊,就別在這冷言冷語了!”
林竹欲辯,卻又找不著辯駁的理由。他不甘心地睜著紅通通的眼,怒瞪著季月。
季月見到林竹那副恨不得撲上來打他一頓的架勢,趁著酒意上湧,也挑釁道:“要打架?好啊,哥哥我奉陪!”
兩人的小侍急了,各自拉住各自的主人,雖有旁人在勸,可看形勢,依舊不容樂觀。
廳中氣氛正僵,話題中主角之一卻出乎意料地出現在廳中。葉暖下樓見到各位館人還在,又望見一臉錯愕與不舍地盯著她的林竹,略帶歉意的嘲他笑了笑,拱手向其餘館人回完禮,即步出了暖風居。
春宵再短,纏綿一場過後,發絲衣著也不該紋絲不亂?略為清醒的館人都是一頭霧水,探究的目光轉向樓頭,見另一主角殷冉紅衣齊整,眾人心頭一個咯噔,哪裏出了問題?
期盼落空本已深受打擊,如今又見奪去他希望的人反而不珍惜機會,林竹怒紅了眼,口不擇言冷嘲道:“怪不得大官人能靜心半年,原來是心有餘而身無力!”
聽他出口的話語實在不像樣,季月上前一步揪住林竹衣襟,厲聲喝道:“林竹,你說什麼胡話!”
林竹的心思,何必用猜?殷冉在樓上對著季月擺擺手,笑微微道:“沒事,他隻是喝高了。”憐憫的眼,從樓底下失態的林竹身上轉回門外漸漸模糊的青影,他唇畔勾起意思未明的笑,“無情之所以惱人,那是因為惱者心已動,而被惱者……尚且無心!”聲音壓得極低,不知是說給誰聽。
“一別之後,許是再無相見的可能。”小李氏站在張平一家去雲京的馬車前,聽張大福殷殷道完所有的囑咐和祝福後,掏出一隻式樣古樸的玉簪,對葉暖道:“轉眼秋兒就快及笄了,不知叔叔我可否暫居父輩一職,替你束發?”
縱然不曾接觸到古玉,葉暖還是一眼看出玉簪價值不菲,正要推辭,小李氏狹長的眼眸低垂,麵色頓暗:“秋兒都見外十年了,本以為最後一次能例外,沒想到!說到底還是我越俎代庖!哎——”幽幽一個尾音剛收,滿是失望的眼即移往遠處,抓著玉簪的手,無力的緩緩垂落,五指微張,似是不勝一點點重量。
葉暖心頭一震,下意識伸手抓住了小李氏的手臂,急切地搖頭辯解。見效果不顯著,她隻得把求助的目光轉向旁側的張大福。
張大福清咳一聲,瞄了眼天上日頭,道:“既然秋丫頭沒這個意思,李兒你也別著惱啦。到下個城鎮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早些為秋丫頭束好發,她們也好早些時候出發。”
“……忍固然是對的,可有些時候,你不爭取,旁人便當你懦弱,隻會一味的欺負你。……無欲固然少去了求而不得的煩惱,可秋兒你畢竟不是出家人!所以該有的感情,都嚐一嚐,才是正常的人生。”出生於雲京的小李氏,其實對遠行的這一家頗為不放心,一邊替葉暖束發,一邊細細把他的生活經驗和擔憂對葉暖說來。
發束完,小李氏望著葉暖剛梳成的發頂,發覺氣氛低迷,趕忙岔開話題:“咳咳,要惹人笑話了。秋兒能聽則聽,不能聽,就當我人老話多吧。”
“小李叔叔這些話都是為了我好,我懂的。”葉暖一字一句記在心裏,抬起頭的眼裏,隱隱泛著水光。
離別本就傷感,張大福可見不得哭泣的場麵,他側頭仔細瞅著小李氏,擠眉弄眼地詫異著,打岔道:“李兒何故道此喪氣話,你走在大街上,那個不以為你是二十許?”
小李氏一麵笑著,一麵歎氣:“唉,別逗我了,都三十多了,哪能與他們年輕孩子比!”
“不信我,李兒總該信這些孩子吧,秋丫頭,柳侄兒?”
“好好,不是逗我。”小李氏本就是為了緩和氣氛,目的達到,便不再糾纏於此。
正笑鬧間,一個藍衣小侍輕輕走了過來:“張畫師,我家官人替你送行來了。”
小李氏側目,看到秋風中逆風而立的一襲紅衣,了然地笑著對葉暖道:“既然是故人相送,你也去打個招呼。”
葉暖賠了一禮,隨小侍往殷冉那邊走去。
那日出暖風居時,他曾說過,不會來送別,沒想今天還是來了。葉暖心頭微暖,道了些感激和彼此珍重的別話。後見殷冉一直不言語,心中疑惑,正欲張口,殷冉右手輕輕一抬,搭上葉暖肩頭,眼神迷離地望著她身後馬車,悵然道:“春歸人去,從此隻餘一場寂寞!”
一句極感傷的話說完,他反而收回目光望著葉暖笑了。不等葉暖反應過來,殷冉又伸過左手托起葉暖下巴,迫使她仰頭,勾著笑意的唇,正對著她的那片柔軟壓了下去。
輕輕一觸,旋即分開。
一切發生得太快,葉暖連一向麵對親密刺激時,身體本能的僵硬都沒來得及,隻能愣愣地保持仰頭的姿勢,直直望著他的眼。可惜她無法在那雙平常或笑或媚的眼裏,看出任何情緒,隻見他幹淨俐落地轉身揮揮衣袖,仰頭笑著且走且歎:“姻緣雖去,可終究也曾有過不是?一人背負太累,我便給你留些記憶!”
風聲把殷冉遠去前的話語斷斷續續送到張柳耳邊。旁觀秋兒被吻的一幕,早就讓張柳慘白了臉,聞得這話,更是手握成拳。
一直注意著他的小李氏,一把拉住欲衝到葉暖身前的張柳:“衝動不能解決問題,來,到那邊去,我有話對你說!”
車馬是張大福特意為張平一家挑的,長長的馬鞭朝著空中一甩一收,剛發出“噼啪”一聲,駕車的駿馬就已知曉主人的意思,放開四蹄奔跑起來。
馬車漸行漸遠,張大福收回遠眺的目光,一臉好奇的追問小李氏:“李兒剛剛給柳侄兒說什麼啦?”
小李氏輕輕一笑:“隻是談些男兒家的心底事,夫人你是沒興趣聽的。”
“哦。”張大福聞言果然沒了好奇,眼珠在眼眶中一滾,再度有了疑問,“我記得那個發簪是李兒你的傳家寶呢,給秋丫頭時,你怎麼說‘身邊拮據時可以去當鋪當個百十兩銀’?”
“以秋兒的脾氣,不那樣說,隻會好好珍藏著,說不定還會想著哪天還給我。秋兒不喜求人,我的本意就是讓她戴著,那樣說不定有困難時,雲京城裏的故人看到發簪,還能幫她一把。”小李氏說完一段,沉默數秒又歎了口氣,“其實,我還有其他私心。夫人當年大義,把我和大哥救出火坑,哥哥跟著與他有情的李家小姐呆在雲京,我則跟著夫人回了青雲鎮,我與大哥剛開始的兩年還有互通消息,這五年來,我寫到雲京的信都石沉大海。唉,不知道哥哥如今過得怎樣?”
“是我忽略了,你大哥的消息,我讓張山去雲京替你打探一下!”張大福關切又懊悔。
小李氏輕輕搖頭:“人海茫茫,何處去找。說不定李家小姐早已入了官場發跡,大哥居於內宅,又哪能輕易被探出消息?秋兒身為筆墨堂的畫師,接觸官員內院的機會也就相對常人更多,隻希望大哥能碰上秋兒,到時候認出發簪,也就有消息了……”
緊趕慢趕行了八天,終於在太陽落山前趕到雲京。
張平一家暫時找了家客棧住下,一邊向老掌櫃打聽雲京風俗人情。
自接觸這個世界以來,葉暖十年未曾出過青雲鎮,她承認她是探聽得多了些,也承認她一口青雲鎮鄉音有些古怪,但小地方出來的人,不都是這幅模樣?客棧之中也有其他外來客,也都問了許多話,可為何掌櫃的獨獨對她報以如此異樣眼神的關注?
葉暖回了客房,想了半天都是一頭霧水。張平娘娘拍著她肩,安慰道:“秋兒一路搶著趕馬,臉都瘦了,別想那麼多,好好睡上一覺,一切都會好的!”
一路風塵,早已滿身疲憊,葉暖聞言,放下無根據的擔憂,雙眼一閉,悶頭紮倒在床。
順遂的日子過久了,一旦遭遇突然的波折,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手忙腳亂。
在雲京異樣的目光中混跡一天,葉暖總算把家安在雲京城西側民居內。環顧著求了許多人,才好不容易在這位處極偏的地方租來的小小蝸居,她心中既沮喪又困惑,苦於人生地不熟,無人可以相詢,隻能在張柳和張平娘娘的勸導下放下滿腹愁思,整理屋舍和生活用具。
隔日一早,葉暖換上張柳給她新做的白色織錦長袍,全身上下細細打理一遍,興衝衝去筆墨堂報到。
初遇,就不順當。
筆墨堂的守門侍衛接過大紅帖子,鼓著眼珠上上下下打量葉暖數遍,才喚了身側同伴去內堂報告。而她本人,毫無一絲讓葉暖進門等消息的意思,高大的身體杵在門口,一如一尊門神,散發著防範的氣息。
好吧,筆墨堂也算侍奉天子的,安全最重要,葉暖忍!
忍到帖子獲得堂主認可,被引進門,誰知第二道門檻又攔在麵前。
“請坐、喝茶。”年約四十,麵微瘦而身量極高的堂主,在長久的沉默過後,終於不鹹不淡的開口蹦出了四個字。
葉暖道了聲謝,依言坐上她對麵的椅子。
久在書墨中浸染的堂主,自然不比一般侍衛,即使是打量,也透著七分素雅,但那斜睨的眼和打量完不言不語間的神色,卻表明了她對葉暖的不認可。
若非帖子在,也許早被趕出門了吧。葉暖自嘲的一笑,決定先找對策,她拱拱手道:“素聞筆墨堂中人才濟濟,而在下原本隻是偏遠小城鎮的鄉裏人,本不該存什麼魚躍龍門的奢望,但家中老母患有腿疾,幸得喬玉生大人指點,來雲京求醫。在下年幼,除去略懂些筆墨,身無長物。所以思考再三,還是借貴堂賞於我的一張帖子,上門求個供職。至於能否得堂主青眼,在下不敢輕易自誇,所謂耳聞不如目見,在下有心在堂主麵前小試身手,也好讓堂主獲知在下深淺,再決斷我的去留。不知堂主,可否允許?”
一番理由,娓娓述來,平靜淡然之中,有幾分引人憐憫的孝心,也有幾分不屈不饒的堅持。堂主放下茶盞,眉眼一動,點頭:“那就替我畫上一副坐像。”
能答應就好,人心雖難把握,葉暖對自己畫技尚有幾分信心,細細觀察完堂主的神態和身體上標誌性物什,研磨運筆,畫了起來。
未免她等得心焦,葉暖有意加快動作,片刻之後,一副素色人像完成。
墨色濃淡,分布得均勻而妥帖,人物一刹那的神態抓得快且準,又極善於以某處極小細節體現人物身份和特征。的確是個良才!堂主負手細看,終於頷首:“我是堂主徐思,你可以叫我徐堂主。明日正式來筆墨堂上工,我且帶你認識一下堂中前輩們。”
“這是專事宮廷畫的丁畫師,這是擅長山水的餘畫工……”堂主領著葉暖,一一介紹。
所到之處,一如她之前所遇,也許是早做好了不會一帆風順的準備,葉暖對那些表情不善的對視,居然能當它是新人必遇的一關,盡自己本分一一回禮。
人前言笑如常,人後卻萎靡不振。看來,自己真的是經曆不夠多,提抗外界變故的能力不夠強,葉暖仰天大歎出一口濁氣,臨近家門,終於擠上了一點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