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長夜靜,情思動——柳梢初吐相思意。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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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難的日子,總會熬到頭。
    春風再度吹綠柳梢的第七個年頭,村西頭的張平一家終於擺脫負債和貧困。不算大富也不算大貴,至少張柳拔高身體的同時,黃瘦的麵容轉成正常的白裏透紅,眉目間漸漸顯露他父親昔日名動常山鎮的風姿。而葉暖,臉龐經曆八年日光洗禮,已看不出曾經的富貴出身。唯一與一般農家孩子的區別,隻在她抬頭瞬間,見到她如雕刻般精致的眉眼和星辰般閃亮的雙眸,村人才會想起她至今撲朔迷離的來曆,同時也會暗讚一聲“好一個俊俏女兒家!”
    所有的變化,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就像那籬笆圍著的雞圈,經曆過幾次擴建,才到如今圈中光生蛋的母雞就有二十五隻的規模;就像在葉暖和張柳手底下放養的數十頭山羊,每年賣出買進,才達到如今數量。
    因為共同努力,七年風雨,在張平一家看來,是他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也許是見到日子有了奔頭,張平越發幹勁十足。
    春收剛過,張平數著近幾年積攢下的兩百多銀,在新翻修的堂屋中與倆孩子商量起外出打工的事情。
    倆孩子自然是不同意的,可張平也有她的道理:“不是說好一家人共同努力嗎,如今秋兒放羊,柳兒養雞,你們都能為這家做貢獻,沒道理我這五大三粗的大女人不能啊,還是說,你們倆嫌我老了?”
    張平今年三十過七,生活漸漸好轉後,她麵色和頭發的光澤都恢複正常,要不是前幾年太苦留下的抬頭紋,以她如今形貌,看上去肯定比她實際年齡要小五六歲。
    所以她說這話,理所當然受到張柳和葉暖一致否認。
    張平摸了摸麵上不再粗糙的皮膚,嗬嗬笑道:“既然娘娘我還不老,總該讓我做些事吧,要不光吃光睡,可是要成豬了。”見張柳與葉暖張口欲言,她又掄著胳膊,哀歎“身體不常活動,就像那不流淌的河水,隻會一日日發臭。我也知道你倆是孝順我,現在談孝順還早,就留到娘娘老了,幹不動活的時候可好?”
    葉暖和張柳對視一眼,即感無奈又感好笑,話已至此,如何再勸?她(他)倆唯有點頭答應。
    張平這回出門,一去就要半載,依依惜別自是免不了的。
    看著依在她懷中的秋兒和柳兒,張平隻覺心都被填得滿滿的,一連八年未曾尋來,秋兒的去留不再是懸於她心間的劍,再加聽了張大福說起那半女之說,她最近總在思量,這半女意味著義女的同時,是否還意味著其他。她也借由張大福提到欲招秋兒為子媳一事,試探過秋兒的口風。秋兒隻道,她這一生,哪都不想去,隻想呆在她和柳兒身邊。
    這話,柳兒聽了定然歡喜,可在她聽來,卻不實際,孩子長大後成家,就各有各的家庭,除非——
    近兩年,柳兒漸大,雖未曾到那明白男女之事的年齡,可心底已經有所感覺了,沒事的時候,時常望著秋兒發呆。一見到秋兒放羊回家,馬上奔過去,有時候她這個娘娘走在前麵,柳兒眼裏也隻有後麵的秋兒。相思深種又能咋辦,兒大不由娘!她之所以未點破,一來是怕柳兒見了秋兒整日臉紅無語;二來是秋兒年紀尚幼,談婚論嫁之事,現在談論還早;三來她總覺得秋兒真正的身份不簡單,怕柳兒高攀不起。
    隻是天底下沒有不為兒女考慮的父母,她就當做回小人,故意對秋兒唉聲歎氣道:“秋兒總要娶夫郎,柳兒總要嫁人,如果秋兒的夫郎或柳兒的夫人都不歡迎娘娘我,到那時候,一家變兩家,甚至有可能是三家。秋兒的願望,恐怕很難實現啊!”
    秋兒愁眉不展,過了許久才抬頭不確定地問:“如果柳兒喜歡我,我嫁給柳兒可好?”
    她細看秋兒麵色半響,才道:“女子言娶不言嫁,你娶柳兒吧。”
    秋兒依在她懷中好似愣了愣,而後點點頭:“隻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
    回憶到此,時辰已經不早,張平背上包裹,雙手大張,合抱住倆個孩子:“好好在家呆著,秋兒一個人不要進山打獵,要改善夥食,就殺雞吃。柳兒也別經常出門找秋兒了,放完羊,秋兒自然會回家。”
    “嗯。”倆孩子應著,一邊也在殷殷囑咐,“我們在家會好好的,娘娘在外也要吃飽穿暖,不要太累,不要太苦……”
    “好啦,娘娘該走啦!”眼見倆孩子越說越多,張平忍不住笑著拉開他們,轉身大步踏上走了無數次的山路。
    西邊落日如血,張平的身影早已隱入綿延起伏的山巒之中,葉暖麵色黯然地呆望著遠方,每逢到離別,她總是有些感傷。
    張柳輕輕環抱住葉暖,試著逗她開心:“妹妹都十三歲啦,怎麼還這麼粘娘娘哪?來,不哭,哥哥抱你!”
    這具身體十三,那她實際年齡該超過三十了吧,但總是不由自主對著張平娘娘撒嬌,好像最近幾年真的越活越小了!葉暖意識到這點,窘迫地把頭埋在張柳胸口,麵上頓時灼灼地猶如火燒。
    毛茸茸的腦袋,拱得張柳隻想笑,張柳伸出一隻手抬起葉暖頭,垂下眼剛想說什麼,瞧見葉暖麵上的羞意和紅透的臉蛋,忽然喉頭發緊,目光流連在那張臉上,感覺像是看到了娘娘從山裏摘回、曬得紅彤彤的蘋果,讓他有種想咬一口的衝動。可是——妹妹是人,不是蘋果!他壓下奇怪的念頭,胸膛裏的心,跳得慌慌張張,又帶著些莫名的急亂。
    農曆七月,正是炎炎夏日。平地的草都被毒辣的日頭曬得焉焉得失去了水分,參天大樹遮蔽下的林間倒是清涼如春秋,葉暖把數十頭羊趕到山下小樹林,自己尋了塊陰涼寶地,照例練起張平娘娘教給她的運功運氣之法。
    吐納半柱香,又打了半個時辰拳,土布做的夏衫透氣性不好,葉暖出了一身汗,坐在地上一手揮著大蒲扇,一手拉扯著粘噠噠貼在背上的衣衫。
    張平娘娘教給她的武功,本來隻是為了村上女娃欺負她時可以自衛,斷斷續續學了七年,近一年來她察覺到學了那套拳法,再輔助運氣,身體不僅輕捷如燕,而且頗感有力,以至於她總喜歡時不時就練上兩招。可惜蜜糖雖甜,黏在手上的感覺可不好,夏天還真不該練!葉暖心中已知後悔,卻也隻有搖搖頭使勁揮舞手中扇子。
    “現在要是能洗澡就好了,唉,樹林外那麼烈的日頭,趕回家又是一身汗!不合算!”葉暖唉聲歎氣地自言自語,扇子突然一拍上右掌心,“附近那棵大柿子樹旁,不是有一潭山間溪流彙聚成的小水潭麼?”心中一動,她側頭看了眼那些吃飽草安安靜靜躺在草地上休息的羊,從打坐的草地上一躍而起。
    水潭不深,剛及腰,葉暖洗完長發,把大半個身體都浸入水中,隻餘一顆頭在水麵,閉上眼,感覺一絲絲涼意透過毛孔直達五髒六腑,像是運氣時氣流歸入四肢百穴那般,渾身都透著舒爽。想到這處,葉暖猛地一睜眼,水中直立起身,張平娘娘說過,這套拳法和運氣路數,曾經是某個武藝高強之人留下的,隻是她苦練二十年,都停留在最初五年的階段上,無法更進一步,據她描述,說是氣流運到某些穴道時,總感覺受阻。聯係到這世界女子服食健木而無每月行經期,葉暖頓時抓住了重點,笑容綻放在臉上——等娘娘回來,要趕快告訴她!
    啪嗒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葉暖側耳細聽,卻又無所發現。水潭位於山林最外,按道理沒有野物出現的可能,抬頭看看潭邊柿子樹樹上未成熟的柿子果滿掛,她輕輕一笑,可不就是咕咚來了麼!
    晚霞上了西天,太陽終於結束它一天的使命,慢慢沉入山後。晚風一起,空氣中的燥熱消去許多,十幾頭肥壯的羊在前麵帶路,後麵緊跟著哼著歌的葉暖,動物與人一起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日有些反常,柳兒怎麼沒到村口來接她?葉暖臨近村口,左顧右盼之後,就一路狐疑,她不由加快腳步,直到望見熟悉的小屋上空升起嫋嫋炊煙,才放下滿腹擔憂。
    在屋後拴好羊,葉暖在井邊掬起水洗了一把臉,神清氣爽地走到廚房,米飯的香味已經傳出,一盤青菜,一盤韭菜炒蛋也擺上了桌,而張柳站在灶前切著什麼。
    “你一人忙上忙下多累啊,怎麼不等我回來一起做飯?”葉暖走近張柳身邊問,見張柳不答,她湊過頭看了看案板,有些明知故問,“今日加菜麼?”
    “嗯。”張柳輕輕嗯一聲,總算是回答了。
    是她最愛吃的兔肉,葉暖笑眯著眼,沒發覺張柳麵上密布的紅雲,卷上袖子便道:“好啊,那讓我來燒火吧。”
    張柳把薑、蔥、蒜和兔肉一一切好,水也開始翻滾。他撇去浮沫,蓋上鍋蓋就發起了呆。
    站在灶前的張柳,正好從那灶上特意開的一方孔眼中看見灶後麵葉暖的臉,火光映照下,葉暖滿頭滿臉都是紅,張柳望著那紅,眼前卻反複浮過那白如藕節的臂及滴著水滴的胸膛……
    “風幹的兔肉,柳兒打算白煮還是紅燒?”葉暖一連兩邊未曾得到回答,第三遍就提高了聲音。
    “紅……紅燒!”張柳好似被口水嗆了一下,低下頭匆匆回答,隨即手裏開始忙碌起來。
    飯菜上桌,葉暖碗中照例是被張柳堆滿菜,葉暖頗覺無奈,隻得依樣畫葫蘆也給張柳夾了許多菜。勞動過後,胃口自然好,葉暖扒下半碗飯,而張柳卻隻吃了兩口,葉暖終於發覺到他的不對勁。放下碗筷,葉暖一臉凝重地問他:“可是誰又對著你說什麼了?”
    張柳搖頭。
    “那是哪個丫頭欺負你了?”葉暖忽然想起最近幾年村裏丫頭們時常偷看張柳,又見張柳麵有紅暈,後知後覺地問。
    “沒有。”張柳自然是否認的。
    “那為什麼你臉紅紅的,若有個蛋,都可以做盤西紅柿炒蛋了?”葉暖緊盯住張柳眼,不舍棄地追問。
    看到那雙眼,張柳隻覺心跳,他撇過頭,端起飯碗悶聲不吭,半響過後才掩飾道:“今天天氣太熱,我在屋外喂雞的時候曬紅的。”
    不是傍晚喂雞麼,哪有那麼厲害的日頭?葉暖雖不信,但也知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隻能換了個話題道:“那吃完晚飯,你先洗澡吧。”
    聽到洗澡二字,張柳差點咬到舌頭,咳了一下才模模糊糊的應聲。
    孤燈如豆,一隻飛蛾朝著火光撲上來,葉暖手指一彈,彈掉莽撞的飛蛾,誰知不過片刻功夫,那飛蛾又繼續不知死活的圍著油燈打轉,她揮手趕了幾次,終於放棄。看來飛蛾撲火的本能,真的是人力改變不了的。葉暖搖搖頭,幹脆吹熄油燈,躺倒在涼席上。
    本無多少睡意,她不由思考起張柳今日的怪異來,不說飯前那種種奇怪的異常,就連平常每日的飯後散步柳兒也不與她一起了。問他原因,他不答,連眼神都在躲她,至於躲她的理由,唉,想不出來。無憂無慮的生活過多了,曾經的心機沉沉與察顏觀色的能力,如今都退化了。葉暖睜著眼看著屋梁,想了想還是翻身坐起,慢慢凝神運氣去了。
    隔壁屋中,同樣有人輾轉反側。
    一晚上,張柳腦海中全是妹妹。小時候初見,稚氣而淡漠的她;然後就是相處一段時間,笑容淺淡的她;而後又是逐漸成長,笑麵越來越多的她。他也知道,他的目光越來越離不開他,每分每秒都想見她,心中雖然時常患得患失,卻從沒有今天這般跳得慌亂而急躁。
     一道布簾相隔,隔壁燈火早已熄滅,但聽動靜,顯然還沒入睡。他很想像往常那樣與她說說話,偏偏心中有千言萬語,開口時卻連一聲妹妹都喊不出。即使喊出妹妹,他又該說什麼?
     他扯開衣襟大口呼吸,隻覺渾身上下,燥熱得難受,可明明吹入室內的夜風,還是涼涼的。他隻有一遍遍告誡自己:心靜自然涼,心靜自然涼!在暗示和勞累的雙重影響下,他模模糊糊入了夢。
     夢裏,自然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長長的柳枝,正好用來給妹妹編花環!紅紅的花朵,正好給妹妹染指甲,噢,不,給他染指甲!長長的草葉,正好折來與妹妹背靠背一起吹——淅淅瀝瀝下雨了,那是娘娘出門的那一年秋,妹妹和他一起打了張金寶,還燒了辛苦撿來的稻穀。妹妹身上好多紫紅紫紅的傷,家裏沒有藥,怎麼辦?他給妹妹吹吹,就像他跌疼時娘娘做的那樣——雨怎麼越下越大,彙集成水潭了?那是妹妹!妹妹在水潭中洗澡……
    
     葉暖睡到一半,忽然聽見張柳房中傳來一聲聲粗重的喘息,她揉著眼睛奔過去,隻見張柳滿身大汗的在坑上翻滾,口中嗚嗚咽咽地,像是極為難受。
     “怎麼了?柳兒,你醒醒!”葉暖爬上坑,蹲在張柳身邊,緊張地拍打著他的麵頰。
     呼喊半天,才把張柳從夢中喚醒。“做噩夢了嗎?”對上直愣愣望著自己的眼,葉暖輕輕拍著他背安慰。
     月光透過紗窗,斜射入室,給屋中桌椅都蒙上一層水光。此刻那長長睫毛下的眼,更是盈盈欲滴,既溫柔又飽含熱切地望著自己。葉暖被張柳的眼光怔了怔,滿頭狐疑,隻得繼續追問:“柳兒,你怎麼了?”
     不是噩夢?也不是吃壞東西肚子痛?那,會是什麼原因?
     一遍遍追問中,張柳又張口大聲喘息起來,許是察覺到自己聲音中的異常,他又咬住唇,隻一味地在床上翻來覆去。
     再怎麼努力,唇間還是泄露出破碎而壓抑的喉音,聽起來,像似在忍受著難以忍受的折磨。葉暖看著身體不停亂動的張柳,心慌意亂,隻得四肢並用,按住他不停滾翻的身體,抖著唇,眼中滿是驚惶。
    張柳下唇早已被咬出血痕,一被按住,正對上葉暖的臉,雙眼迷蒙的他,並未看清葉暖臉上的焦急,察覺是葉暖,麵上浮現出極度歡喜又極度痛苦的表情。
    被葉暖搖了三下,他才斷斷續續地發出聲來:“我……難受。好難受。”
    “哪裏難受?告訴我!”葉暖隻覺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苦於不知他真正難受的原因,隻得強忍住自己的無措。
    等了半天也沒見張柳回答,葉暖繼續搖了搖,才聽到幾聲模糊的嗓音,她隻得把耳朵湊近他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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