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舞筆墨,寄遊生——何事紛紛招怨嗔?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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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梆梆的三更更聲敲過後,張柳揉揉眼睛,發現堂屋中的光正從門縫底下漏出,秋兒還沒睡?他悄悄起身,拉開門閂,走到堂屋中。
     暫住的民房地方窄小,除兩間臥房外,就隻有一間連著廚房的堂屋,至於書房,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此刻,葉暖正坐在堂屋中,在吃飯用的方桌上給畫著色。
     油燈輕輕跳動著,昏黃的光給她身後的張柳拉出一道孤寂瘦長的身影,張柳定定地瞅著桌上即將完成的畫,眼睛酸澀難當。屋外的月一點點沉下,他隻覺得他的心也正隨那消逝的時間慢慢沉了下去。
     上好雲紋整紙上的男子,紅衣風流,俊美過人,而好似有生命般的眉眼,尤其引人注目。兩點漆光,斜斜而視,帶點嘲諷世態的散漫,又帶點勾魂奪魄的媚。雖然知道秋兒畫畫是為了賣錢,但一筆一畫描繪得如此精致傳神,如果不是心裏有畫上的人,何至於隻見過一麵卻印象這般深?何況秋兒這麼專心地對著這個男子一晚,連他在她身後站了半個時辰都沒發現!
     畫上的男子,嘲笑的好像是他!張柳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那畫像。
     畫剛完工,葉暖正要伸個懶腰,看到伸到眼前的手,下意識一擋,轉頭對手的主人急道:“色彩還沒幹透!”
     秋兒眼中的焦急,可是因為那個男子?張柳越想越恨,先前的怨憤一股腦兒衝出口:“秋兒是舍不得這要價十五個銅子一張的雲紋整紙,還是舍不得他!”
     “柳兒?”葉暖沒反應過來,睜著眼傻傻地望著他。
     張柳誤以為葉暖不否認就是承認,熱淚滾在眼眶,嘶聲道:“給別人畫像,你用了兩夜,每一條衣帶,每一縷發絲都描繪得精細無比。給我畫的呢,隻用小半個時辰,沒上色不說,而且還隻是一個銅子二十張的毛邊紙!”
     他其實最想說的,是問她喜不喜歡畫像上的男子,隻因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他無力問也不敢問。張柳閉上眼睛,從眼角湧出的淚,苦澀得好比娘娘藥中的黃連。
     葉暖沒有讀心術,自然無法知曉張柳真正傷心的原因,夜已深了,她怕吵醒熟睡中的張平娘娘,站起身走近張柳身邊,輕聲安慰道:“柳兒別哭,我馬上好好用整紙給你畫上一幅最美的像。”
     白日葉暖依舊要扛米送貨,張柳看到她臉上的勞累,收住淚水搖頭拒絕:“不用了,你很累了,還是早些休息吧。”答完,即黯然轉身。
     薄而瘦的兩肩,似乎在無聲的抽泣,葉暖怔怔望著那一步步遠去的身影,忽然心中一痛,她大步奔上前,雙手抱住張柳的腰,臉貼上他的背,呢喃著解釋道:“柳兒,我真的無意讓你傷心,毛邊紙隻是練筆,你正好要我畫,我便用它來畫了。隻畫很短的時間,不是因為輕慢,而是你在我心中,比任何人都熟悉……”
     聽著那一句“你在我心中,比任何人都熟悉。”張柳漸漸止住感傷,回轉身看到葉暖麵上對他的在乎,心中忽然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他低下頭附在葉暖耳邊道:“娘娘睡得正香,你到我房中睡,不要吵醒她了,好嗎?”
     葉暖聞言,身體驟然一僵,抬頭望見張柳目中的懇切和緊張,才吐了口氣點頭。
    
     心底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恐懼,隻是這與她麵對麵側身而睡的少年,臉上的羞意和縮手縮腳的四肢傳達出的含義,讓她安心。何況她連續兩夜未能好好休息,抵抗不過襲來地濃濃困意,葉暖終於閉上了眼。
     清淺的呼吸,就在他枕邊,張柳悄悄睜開眼,眼睛一眨不眨,貪婪地注視著麵前人的睡顏。過了許久,才敢小心翼翼地伸過一隻手,擁上葉暖的腰。
     昨日娘娘看了秋兒給他畫的像,在秋兒不在時,曾滿懷憂慮地對他說過,秋兒未知的過往,太強大也太不尋常,他們這個家,可能無法把她久留。她就像鴻雁,即使長在麻雀窩裏,有朝一日也會高飛!
     他是秋兒最熟悉的人,秋兒又何嚐不是他最熟悉的人?隨著秋兒的長大,這樣的感覺,他也愈加深刻,隻是他實在無法想象,沒有秋兒的日子,自己會怎樣!
     所以他每分每秒都想粘著她,隻怕一個眨眼,她就要從他生命中離去;所以為了留住她,他寧願放開所有男兒家的矜持,甚至於,不顧禮教……
    
     今天即是那約滿的第三日,葉暖揣上苦心畫就而成的畫卷,上了暖風居。
     午飯過後的這一個時辰,正是客稀的時候,暖風居大部分的館人都窩在自己房內休息。小侍通傳後,葉暖站在廳中,靜等與她有約的殷館人出現。
     館人殷冉依舊是一襲紅衣,不過這回披得更加隨意,大半個玉似的胸膛都露在外。他站在樓上頓了頓,方笑逐顏開地下樓來。也照例是一屁股坐到右側客椅上,見桌上沒有茶,他便懶洋洋地把椅子往後挪了寸許,修長的腿搭在另一隻椅上。終於坐舒服了,他才抬頭向葉暖所在的方向望來:“那個——”許是見葉暖不同於他素日所見的尋歡客,他長長的尾調一頓,換上正經的聲音問道,“該怎麼稱呼,你?”
     “張秋。”葉暖語調平平地答道。
     “那我叫你秋兒可好?”見葉暖神情中有股清遠之氣,殷冉唇角微揚,有意無意的把那秋兒兩字念得婉轉無比。
     名字對她來說,本無意義,葉暖麵上自然沒有變色,點過頭後,平靜地遞出手中的畫。
     黃柏木做的軸杆,礬絹鑲的邊,厚實而妥帖的襯紙,顯然裱畫所費不少,殷冉軒眉一挑,深深看了眼葉暖。
     畫卷雖被握在手中,殷冉卻遲遲沒打開。葉暖正待詢問,不意從他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極快速地搶去了畫卷。
     葉暖定睛一看,搶去畫卷的人,正是她三日前在這暖風居正廳所遇上的另一位館人。
     這位館人叫季月,睡醒的他聽說上次那個大言不慚的孩子又來了,懷著看好戲的心情下來,這不,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畫卷在季月手中被慢慢展開,殷冉倒也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眼。館人館人,除了晚上侍候一下尋歡的客人,平日裏都無所事事,他隻當打發時間,派人打聽了這孩子的來龍去脈,有感於這孩子孝心的同時,卻並未對這從沒有拜師學畫經曆的孩子抱太大希望,本來盤算,看過畫,若是還能入目,就賞幾個銅子。不想這孩子先一步拿去裱了,畫一到他手中,隻有種強買強賣的惱怒。若不是季月搶著看,還指不定他會不會扔下畫卷呢。
     殷冉的心思還在翻轉,季月卻驚叫出聲:“哎呦喂,我的老天哎!這!這是人畫出來的嗎!”
     難不成真折辱他到無法入目的地步!殷冉眼中的光芒,隻一個倏忽就黯沉如墨,平常總是彎起的唇,也破天荒地抿成一條線。他握著拳在想,要把這孩子趕出去呢,還是打出去?季月已手拿畫卷移步走到他麵前,一麵看畫,一麵看他的人,口中嘖嘖有聲:“像!真是像!”
     像?殷冉狐疑地起身,一把奪過季月手中畫,隻一眼,就楞住了。驚豔兩字,是何感覺?他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知曉。畫上之人,無論衣著也好,神態也罷,皆是細致入微,真實地再現了當日的他。那笑中帶諷的眼,隻怕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內心。
     而當日兩人從見麵直到戲定下三日之約,前後相處的時間,隻不過短短兩盞茶。他自認為自己還不曾達到讓人見之不忘的地步,如果說畫工天然有種善於記憶的本領,那麼世上隻怕再難尋出比她更善記的畫工。
     當殷冉還在震驚時,季月再度大呼小叫起來:“怪不得那日她敢說神筆的畫形似而神不似!原來真不是大話!”季月聒噪完,又拽上他袖子連聲追問:“你還真有眼光,雇到這樣年幼卻筆法老練的畫師,這幅畫,你打算花多少銀呢?”
     慢慢摩挲著手上細膩的雲紋整紙,殷冉眉頭打結,世上善畫者何其多,但能畫出人的神韻與真實內心的,隻怕萬人中也找不到一個。他,無法給這幅畫下個定價。
     見他久久無聲,季月已經在旁忍不住叫出聲來:“十銀,不!二十銀!我買你!馬上你也替我畫像!”
     葉暖並無常人遇上此事時失態的歡喜,氣定神閑地擺著手道:“不用,付我一個銀我就很滿足了。”
     “一銀?”殷冉慢慢回神,念了兩遍忽然挑眉,露出如畫上那般別有深意的笑,“秋兒可是怕我付不起?”
     “十銀與二十銀間,區別也不是很大,何來付不起之說?”葉暖搖搖頭,心平氣和道,“一來我本寂寂無名,二來所有材料加上裝裱也不過七十八個銅子,付我二十銀太多。”
     “倒是運氣,遇上個不愛錢財的高人。”殷冉隻當葉暖是可憐他館人的身份,心頭隱約有些惱怒,似喜非喜的語氣中依舊帶著點淡淡地嘲意,並不相信葉暖的說辭。
     辭而不受,非為辭也。葉暖本意其實隻在希望價低能多攬些生意,見他好似被踩著尾巴一般心生揣測,葉暖仰頭微微一笑,幹脆直接說明她的打算:“錢財誰人不愛?我亦不能免俗。但世上老話說得好,一步不能登高,不貪才能久長。所以我,隻取一銀。隻希望各位官人,能多多照顧我些畫活。”
     往常避開人的眼,如今為了解除麵前人的懷疑,不得不直麵眼前人探究的雙目。
     殷冉身為暖風居頭號館人,自然很有一套看人的本事。定定注目葉暖小半響,即消去方才的猜忌,薄唇一彎,真正由心底笑開了:“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他隨即轉向身側季月,道,“季兄,好事不能獨享,也叫樓中的弟弟們來給秋兒捧捧場!”這時所叫的秋兒,已是三分親昵、七分讚賞了。
     季月頷首,仰頭對著樓上張口欲喊,卻忽然側頭極緊張地與葉暖定下約定:“事先說好,我是殷兄之後第二個預定好的!”
     殷冉未等葉暖點頭,拍上季月肩:“那是自然!”
    
     不過一月時間,暖風居內所掛畫像全部改頭換麵,經由來來往往的歡場客一宣傳,妙筆張秋的名頭一夜響徹青雲鎮。
     這一年多來,鎮上街坊幾乎家家都曾由葉暖送過米麵雜物,自然對這新出爐的小畫師極為熟悉。熟人辦事多有照顧,何況是孝女?完成暖風居數十幅畫像之後,時不時便有些街坊鄰居們讓葉暖畫上幾幅小像,收費雖較暖風居略低,但一月接上兩三筆畫計,倒也能掙上一兩個銀。
     人皆有炫耀之心,自得了葉暖畫像,總有些多事之人喜歡到處顯擺,東家傳到西家,帶來生意的同時,也給葉暖傳出極大的名聲,一時間,妙筆張秋,風頭無限,直逼成名三十年的神筆張梨。
     人怕出名豬怕壯,何況她這一剛來此地的外人?可惜某些時候,一旦有人存心生事,即使葉暖再怎麼謙虛低調,也躲不開那些麻煩。
     生事之人,不是張梨。她已年過五十,一年前開了家畫館教授門徒,其實早就算是半封筆。人一老,名利之心也就看淡許多。她便隻當睜隻眼閉隻眼,給這同姓的後輩讓一條出名的路。但她不爭,不代表她的門徒也願意不爭。
     以畫功來爭,隻要看過葉暖所畫畫像的人,都沒有這個勇氣。畫畫也是個斯文活計,那幫自詡為斯文人的畫工,自然不能像那一般的武夫打上一場架就完事,但斯文人好麵子不欲爭鬥掉身價的同時,卻最會耿耿於懷,眼見正麵迎對不過,有人便想出了個側麵出擊的招數。
     青雲鎮是個小鎮,近山臨水,看似是個好地方,其實在整個禾國來說,算是那姥姥不疼、親娘不愛的苦疙瘩。若是京官外放,被派往此地的官員,十有八九都是因為犯了錯或者得罪了上麵掌權者而貶來受苦的。如今的鎮守喬玉生,便是那犯了錯的。
     喬姓是雲京五大家族之一,按理說以這五大家族在雲京呼風喚雨的能力,要保一個犯事的子女,本是揮手可就的小事,為何這喬玉生卻被貶到此地呢?
     說來話長——
     喬玉生人高七尺三,一雙臂力過人,偏偏性子衝動而莽撞,三年前身為征西虎將時,為敵軍所誘,損兵兩萬不說,還被砍傷右腿,雖經醫治,依然落下了一腿長一腿短的病根。
     性子衝動之人,大半最是爽直和最不能容忍錯誤的人,喬玉生尤其如此,喬家大家長早已替她脫去敗仗之罪,她卻梗梗脖子,一本認罪書遞上殿,硬是自請來到青雲鎮,喝這苦寒的西北風來了。
     旁人犯錯,日子一久,自然能夠忘卻,可喬玉生卻因為這長短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曾經的慘痛。
     平時一個腿字,甚至於提到替她畫像,喬玉生聽到都要惱怒異常。聞說妙筆張秋要自請為她畫全身像時,她隻覺得這小丫頭實在不知分寸,竟敢不顧她的忌諱,還特意提什麼全身!
    
     怒火堆在心口,不發不痛快!喬玉生打馬趕到葉暖在上塘街頭支起的畫攤時,葉暖剛剛畫完最後一筆人物像,被畫的人就在眼前,在馬背上的喬玉生一眼掃過,已知這位妙筆張秋的確不是浪得虛名。
     但略有才,便能目中無人地諷刺她的傷痛了嗎?喬玉生沒等下馬,就掉過馬頭,指使跨下馬兒一腳踢翻了葉暖的畫攤。
     各種粗細不同的毛筆、五顏六色的顏料都一股腦兒掉落在地,未來得及收拾的調色盒中的染料,潑在地上如同一幅抽象畫。葉暖驚呆許久才回神,仰頭怒瞪著喬玉生喝道:“你是何人,我好好在這畫畫,何曾惹著你!”
     “你問我是誰?鎮守喬玉生!”喬玉生翻下馬背,拖著與常人不同的步子走到葉暖麵前“不是你自請為我畫全身像的嘛!如今我人就站在這,難不成你要食言?”
     有關於這位鎮守的故事,葉暖在替人畫像時,曾略有聽聞。再加最近張梨門徒時有挑釁,她登時明白這場無妄之災所為何來。明知解釋不聽,葉暖還是溫言解釋了幾句:“不管鎮守大人信還是不信,我張秋從未有自請為大人畫像的奢望。我來青雲鎮謀生,也依托大人治下百姓照顧,既然旁人替我說了,我便就當略盡對大人的感激之情,自薦一回。”
     葉暖重新搭好桌子,撿起散落一地的筆和顏料,搬來長板凳,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對喬玉生道:“鎮守大人是先坐上一會,還是等明日我把畫送至大人門上?”
     踢翻畫攤的一腳早已泄去喬玉生心頭大部分火,再碰上彬彬有禮的葉暖,喬玉生的態度也不由得和緩下來,隻是想起全身二字,心既有痛意又有說不出的不甘,她一撩衣襟,坐到板凳上,瞪圓雙眼對葉暖恐嚇道:“聽說你畫人極為神似,纖毫畢現,那麼,我也要你原原本本畫出一個我來。聽清楚了,是原原本本,別給我弄什麼唬人開心的假把戲!”
     葉暖調著墨水的手微停,抬首回了個笑臉:“請大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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