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遠處，是霧靄沉沉的群山，一輪血紅色的落日已經墜到山頭，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完全隱下山去。這裏是城外人跡罕至的地方，幾天前落的雪仍完好地輔在地麵上，現在，上麵落著陳陽和陳皓明淩亂的腳印。不遠處，那輛不起眼的白色麵包車裏，坐著三個準備隨時伺機而動的男人。
    是陳陽提議來這兒的，這念頭是突然湧上來的，他想來這兒散散步；或許，在這樣一個地方，身邊有這樣一個人，他就會暫時放下那沉重的思念，饒自己歇一歇。
    氣溫很低，陳陽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雪的味道的空氣，看了一眼那帶著幾分殘酷意味的夕陽。
    他也正看著這樣一輪落日嗎？陳陽再一次無法控製地想起了他。
    陳陽對著那輪落日，靜靜地站著；好看的眼睛裏隱隱的淚光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思念，或是借著這寒冷，放縱了那眼淚。
    陳皓明的嘴唇越發閉得更緊，他站在陳陽的身後，陳陽仍隻是癡癡地對著那輪落日。
    “我才七八歲的時候吧，有一回，皓月抱著我，逗著問我，你怎麼隻跟你二哥好，不跟我好呢，我也喜歡你呀！我說，我不知道呀。我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不跟他好，所以，我就那麼說了。皓月就又說，那你別跟二哥好了，就跟我好行不行？我說，不行。皓月又問我為什麼不行，我說，我不知道呀……”
    對著已經下墜得隻剩下一個小邊兒的夕陽，陳陽靜靜地述說著，
    “皓月就又笑著說，我把‘小嬌’（皓月養的一條心愛的小狗兒）給你，你跟我好吧。我說，我想要‘小嬌’，可我不想跟你好……皓月又說，我給你寫作業……可我還是說不想跟他好……”
    陳陽衝著一小片雲錦，獨自微微笑著：
    “皓月就把我緊緊地抱住，大笑著說，你不跟我好我就不讓你走了！我拚命想掙開他，可他就是不鬆手，於是，我就用拳頭把他，用腳踹他，還用牙狠狠咬他，還大叫，不停地撲騰……終於把他撲騰累了，他就把我放開了。”
    陳陽說完，把頭轉過來，平靜地看著陳皓明：
    “這個世界上，最不能強求的就是感情。”
    陳皓明像顆釘子一樣釘在那裏，麵無表情，一動不動。
    “我十二歲那年，你突然變了臉，像魔鬼一樣可怕……這五六年裏，我一會兒恨你恨得要殺了你，一會兒又貪著跟你做-愛的快樂，一會兒又仗著你的寵溺隨心所-欲、任情任性地放縱自己……我抽煙，你給我買煙陪我抽，我喝酒你陪我喝到醉，我故意找茬跟人打架你就找了一大堆的人幫我打，我以為那樣痛快，瀟灑，你就助紂為虐任我為所欲為，我稀裏糊塗地享受那暢快……可那又怎樣？一天裏，總是常常有好幾種強烈的感情一起來撕扯我，有時我要殺了自己的心比要殺了你的還強烈……我討厭自己的程度常常超過了討厭你的……我隻覺得自己從身到心都汙穢不堪，整個人像一塊爛泥塘一樣不可救藥，隻有痛痛快快地殺了自己，深埋在荒無人煙的土裏，一點痕跡也不留，才能幹淨……”
    陳皓明的臉蒼白得嚇人，緊緊咬著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我拚命學習，要考上大學，離開南京，離開你，給自己一塊幹淨的土地活下去……可你跟了來……不肯讓我呼吸一點點自由幹淨的空氣……而我也慣性地跟你繼續糾纏……可我隻要一想到你，我的心境就惡劣得想要殺人……早早晚晚，我要麼殺了我自己，要麼殺了你……”
    陳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仰頭向已經黯淡下來的天空：
    “我們就像是那死死相纏的樹和藤，明知沒有活路兒還是要拚死地纏下去……你想過嗎？我們要是還這樣糾纏下去，沒有別的結局的……”
    陳陽把視線離開已經猶如木人的陳皓明，望向遠處的已經是一片沉沉暮色的群山：
    “如果不是遇到林老師，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已經成為一塊墓碑了……就算人有魂靈，我整天都能看見你在我的墳墓前或哭泣或懺悔或憤恨或痛不欲生或生生地看著你殺了自己來找我，那又有什麼意義？就算是在陰間相遇了我們還是得走向另一種死亡。”
    “林老師把我救活了，現在，我隻想活下去，跟我愛的人一起，一起活下去……活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人生有這麼美好的東西，人生這麼值得留戀……都是難，可想著活，遠比要想著死更讓人有勇氣活下去……”
    陳陽又收回視線，看著陳皓明，緩緩地說著：
    “明明有生的機會，我們為什麼還非得往死路上趕？”陳陽停了停，
    “我想活，也想著你活，想著我們都能活下去。你有事業，有孩子，有深深愛著你的人，隻要你也抱著要堅強活下去的念頭，你就會活下去……如果你用一顆帶有‘愛’的心活，你也會找到真正愛的人，那會讓你真正幸福地活下去的。”
    輕輕的，陳陽向陳皓明邁近了一步，微微笑了一下：
    “二哥，你會幸福的，我也會，我們都會好好地活下去的；活著，總比死了好。”
    陳陽說完，伸出手，拍了拍陳皓明僵硬的身體，轉身而去。
    邊走著，陳陽突然仰麵向天，大聲喊道：
    “老天！保佑我們好好地活下去吧！我知道你一定存在！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