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人何處飲空樽 第一章 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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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暑交替,白駒過隙間,冬去春來……
瑰瓏居,朱漆褪,雜草茂。秦穆伏在窗台前,臉色素白,披著外套,對著園中的廢景發呆。
秦穆來到北厥已經十月有餘,度過了南方沒有的寒冷冬天,這間背陰的小居,隻有日落的斜暉才能擦過庭院的圍牆,灰色的磚牆爬滿了枯萎的藤蔓,至今沒有生出新綠。
自北厥王——陳淵開拓疆土至中原邊緣地帶後。就沒有人再問津此處了,秦穆記得北厥王也隻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將他帶到這裏,第二次是出征之前……
伺候秦穆的隻有一個浣洗間調度的跛腳宮女,叫茜兒。
茜兒已經年過二十,著一身下等宮女的碧色衣衫,拖著一隻跛腳,挎著飯盒進了瑰瓏居的朱門。茜兒生得清秀,總是笑盈盈對人……
“主子,吃飯了……”茜兒擺好了飯桌喚著秦穆。
秦穆拉著肩上披著的衣服,坐在了桌邊,然後對著茜兒做一個坐下的手勢,然後舉筷去揀菜時,被茜兒用筷子擋了回去,茜兒賭氣地說:“主子,又想把喝藥的事情混過去。”說著遞給了秦穆一個白釉烤瓷的碗,裏麵盛著棕褐色的藥汁。
秦穆瞥了一眼藥,捂著鼻子硬是灌了下去,裏麵可以嚐茜兒特意放濃的蜂蜜,她總是偷偷問禦膳房的小太監要一些,秦穆放下碗看向茜兒,舉著筷子說:“呃,真難喝……吃飯吧。唉,這個好長時間沒有見送魚的了。”秦穆微微地笑了笑。
茜兒盯著秦穆,想必原來也是個叱吒風雲的王,而現在生病的時候隻能吃著粗陋的藥,沒有辦法得到好得調養而瘦弱的身體,看著普通的魚,也能那麼滿足。
“茜兒吃呀?看著我做什麼?”秦穆舉著筷子在茜兒的眼前晃了晃。
茜兒回過神,說:“主子,那個……我今天聽到兵部尚書和禮部尚書說來著,陛下……陛下後日至京。”
“是吧,走了六個月,一定打了勝仗。”秦穆低頭向嘴裏撥了幾口飯。
“主子……估計是要將慶功宴和壽宴放在一起了,說不定南隱會派人來祝壽呢,到時候主子不就可以跟他們見麵了嗎?”茜兒說到這兒的時候,打心裏地替秦穆高興。
“不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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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舉國歡慶。
秦穆坐在書案前看著,茜兒在衣櫃前忙著挑選衣服。
茜兒捧著衣服問秦穆:“主子,你說穿什麼好呀,這個青色的會不會太素了,那這個墨色的呢?唉,怎麼有那麼小塊補丁呀。那,那這個白色暗花的,這個是陛下夏天送來的,會不會太薄了。嗯?主子,你倒是說一說呀?”
秦穆笑了笑,說:“你決定吧,我穿什麼都無所謂。”
茜兒皺了皺黛色的眉,望了望捧出三件衣服後的空櫃子,拉開了櫃底的箱子,裏麵擺著一件最體麵的衣裳,一件鵝黃暗花金絲線鑲邊的長袍,茜兒抱起衣服說:“不如就這件。”
秦穆愣了一下,茜兒低頭不語。因為那件正是秦穆從南隱唯一帶來的衣服,是歸降那天著的。
秦穆用手撫過宣紙說:“今晚,我可以不去嘛?”
“可戍時接主子的轎子,便到了。”
“……”
“不過沒有關係,我家主子,穿什麼都好看,就這個青色的吧,即不會著涼,而且又嶄新,上次我洗這個衣服的時候還偷用了宮女長的香脂呢。”茜兒甜甜地笑著,在她的眼裏,沒有人比她的主子更美好的人了,那麼清雅俊逸,香龕嫋嫋時仿佛不似人間。
秦穆點頭。
他的出現無疑是個笑柄,南隱的王坐在宴席上,身為一個俘臣卻在這兒恭喜俘他之人的戰功卓跡,難道這不是在自己掌摑自己。
寧願安靜地呆在這個終日難見陽光的幽暗角落,也比讓別人想起有個南隱王已經成了北厥的恕卿候的好。
“主子,今晚可能茜兒沒有辦法和你一起到場了,茜兒是個跛子而且今天茜兒要幫浣洗間的曉芸忙,她這幾天回家給她母親守喪。您要當心,別又著涼了。”茜兒說著說著又嘮叨起了秦穆的健康。
“是,是,我會當心的。”
秦穆合上了硯台,轉身望向窗外,夕陽漸沉戍時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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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正中,北厥的帝王端坐著。赤色暗龍紋飾的玄色天子正裝,佛手翠玉束冠,劍眉星目,俊挺的鼻梁,淡薄的嘴唇,麵容冷峻目空一切,煞有傲視萬物的氣勢,當今北厥帝,讓各小國聞風喪膽,都來俯首稱臣。
右側做的是資曆最長的文貴妃,是戶部尚書之女。
而秦穆就被安排坐在緊挨著上位旁一座,陳淵看了一眼秦穆。依稀青衫,並不是上好的宮中特供的錦緞,但裁剪良好,有用與布料色相近的蠶絲線繡的修竹。
在華服中,算是下下品。
文妃附耳陳淵:“陛下,那位可是恕卿候,怎麼那副裝扮就來了?”
陳淵輕聲冷笑,卻將秦穆括在餘光之內,怎麼一個冬天不見便清瘦了那麼多,氣色也不好,下頜明顯的銷尖了不少。陳淵目光遊移,最終定格在了那張臉上,便是念極了那熟悉模樣。
秦穆微微仰頭,對上了陳淵望過的眼神。陳淵別過頭不再看,拳頭忍不住地捏在了一起。那種空死的眼神無光無樂無望,沒有喜樂,沒有憤怒,沒有怨愁。
而在他夢裏的那個人,是與之恰好相反的樣子,總有一片天地是他,因為他倔強,傲氣,果決,不屈,希望,自信……
占有。隻想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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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勝歌》、《陣前曲》、《黍》一曲曲都是那麼鏗鏘有力,氣勢恢宏,具有著濃重的北方特色,舞者們身著著重甲,拿著長槍,擺開陣勢,隨著鼓點踩著步伐。
忽然,箏聲如流水般輕靈入耳,編鍾,笙在中間配合而奏,秦穆細細聽來,便是他們南隱之歌——羽鳥。
秦穆低著頭,感覺到群臣看向自己眼光,快要把自己燒著了一般,突然有人說道:“臣聽過此曲,名為羽鳥。有詞曰,羽鳥,羽鳥,歸去兮,春水望斷年複年,心何在?臣還聽聞,南隱人人都是長袖善舞,若舞似仙,而且南隱前朝雲妃便是天下第一舞,舞中之最便是這一曲名《羽鳥》的劍舞。”
秦穆聽得聲聲刺耳,也聽得聲聲錐心,當年他母後就是憑著一曲獲得了父皇的隆寵,可是卻沒有想到死亡也隨之而至,母親去世的前一天,還為父皇跳了這支舞。
母親白衣勝雪,飄若輕鴻,步若踏雲,輕盈如鶴,一顰一笑一傾城,還有就是母親手中的清琉劍,柔而不弱,韌如絲,靈如蛇。
但是,現下提出不是要他當眾而舞,又是什麼?秦穆閉著眼,像是在聽後發落。
“哦?那不知恕卿候可一舞,讓朕看看其中的妙處。”
果然不出秦穆所料,思量一下,若說不會,他便會說自己欺君,若說會,豈不是要……
“怎麼?恕卿候不願?”陳淵眉梢一挑,看著秦穆。
秦穆起身,拔出身旁侍衛的劍,便跳上高台。此一舉嚇得眾臣以為是要行刺之舉,都驚呼出了聲,直到秦穆的隨著樂聲而舞才方覺自己的失態。
秦穆身型修_長,一襲青衣顯得清逸俊雅,舞步承若流水,輕若萍浮,但秦穆的舞卻不似女子那般擺柳隨風的嬌弱,也沒有女子含羞眉目傳情之色。
秦穆舞得更孤寂,更蒼涼。白色的劍穗劃過秦穆的臉上,那一刹那的朦朧,讓陳淵覺得恍如隔世,虛無得讓人心疼。秦穆輕鎖的眉,帶著一絲苦笑的嘴角,陳淵隻覺得劍長虹貫出時,那人美得不可方物,教人漏了一拍心跳。
秦穆突然覺得眼前一黑,手中無力,但秦穆及時將劍插在地上,勉強支起了身體。
遠遠的有人在唱:
“晨風吹兮入中南,鳥鳴啼兮望春早,
佳人歎兮花容衰,離人來兮桃李茂,
步履匆兮時歸遲,唯有聞兮羽鳥鳴,
羽鳥,羽鳥,歸去兮,
春水望斷年複年,心何在?”
——春水望斷年複年,心何在?心何在呀……
歌聲是從一頂八人共抬的紅色轎中傳來,轎前站著的是南隱的權相國。秦穆轉過頭不敢再看,也多麼希望他們能不要看到自己,如此的自己,為他國跳著舞,如同舞姬般讓他覺得難堪,也讓南隱國的人蒙上了羞恥。
“臣恭祝陛下聖體安康,萬壽無疆!”權相國抱拳作揖。
“權相國,免禮。”
“臣,今給陛下帶來我南隱最美之人,特來獻給陛下。”說著,權相國走到轎前,掀起了轎簾,裏麵的少年邁出轎中,微微行禮。
少年鳳目明眸,唇紅齒白,瀑般地長發輕輕束起,仿若畫中人般,吹彈可破的肌_膚,泛著淺淺的緋紅……
“扉言……”秦穆以為錯看,輕輕地喚出那人之名,卻又知自己失言,連忙掩住嘴。
陳淵斜看一眼秦穆,心中了然權相國的用意。擔心自己對秦穆做出羞辱越禮之事,所以專程派個‘美人’來引開自己的目光。
而且不惜賠上自己的外孫,餘扉言繼承了母親‘江南第一秀’的美貌。傳言餘扉言的父親是原南隱的翰林院士,後染疾而死,母親又再一年後便追了父親的步伐而去。
陳淵打量著少年,突然笑道:“好一個權相國,有意思。來人賜坐看酒。賞朕的美人瓊樓閣,喜好什麼隨意選。”
少年仰頭看著高台上的秦穆,微微張口似說著,穆哥哥……
秦穆手中的劍落在地上發出了咚的響聲,淚跌落出眼眶,秦穆聰明如他怎麼會不知權相國的用意,可是這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又是何等的殘酷,窮盡芳華地侍奉後,衰老於深宮院內,終沒有自由。
秦穆忽然看向陳淵,他向他求情,放過這個孩子吧,他可以不要自尊了,因為成王敗寇早已是定局,為何還要賠上他人的青春。
而秦穆看到的隻有陳淵臉上的得意之色,何曾望他一眼。
鼓瑟吹笙,鶯歌燕舞,觥籌交錯,所有的歡喜不屬於南隱,不屬於秦穆。
秦穆一杯一杯地灌醉著自己,不知舞姬何時停步,樂音何時有響。權相國隻喝一杯賞賜的酒,便匆匆離去,秦穆隻覺得他真的老了,背脊愈發的佝僂,腳步愈發的蹣跚。
宴席不知什麼時候散了場,秦穆提著酒壺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四下已經無人,不知接轎的何去。醉意正濃,在歡慶之際,戒備疏忽的宮中,胡亂的信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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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清風不予我,唯有苦酒伴愁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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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搖曳,帳幔斂起。
陳淵半醉地鉗住了少年的下巴,說:“多大?”
少年低著頭,像是為掩蓋自己眼中畏懼,“十七了。”
“你可知道,你現在是朕的人了?”陳淵用力的扳起了少年的臉,酒氣撲在少年微紅的臉頰。
“知道。”少年回答的果決,這個是陳淵始料未及的。
“你叫什麼?”
“餘,扉言……”
“為什麼來這兒,你的目的?”陳淵眯起眼睛。
扉言的嘴唇張合著,俯身上前吻住了陳淵,笨拙至極。突如其來的吻,讓陳淵措手不及。扉言的眼中噙著淚,眼神是卑微地乞求,哽咽地說著:“陛下,陛下……放了穆哥哥,扉言會用一生來伺候陛下的……求您了……”
陳淵沒有動怒,用手輕輕地撫上扉言的臉,輕吻著扉言的耳垂,用極輕的聲音問:“你愛他?”陳淵想起了,今天這個少年望著秦穆時,眼神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憧憬、愛慕之情。
“……他的心,死了……”
淚從眼角滑落,濕潤了陳淵的唇。
苦澀,冰冷,絕望。
陳淵放下扉言,極盡所有的溫柔說:“睡吧。”說完,陳淵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出了門。
燭息,扉言蜷起身子,躲在被子裏。
——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