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義青走過和平街，向右一拐，便拐進了一條小巷，巷子深幽得如同一個秘密，秘密裏充滿了汙穢、肮髒、齷齪、墮落、絕望，摻雜著劣質鴉片的味道，一個個骨瘦如柴、弓腰駝背的煙客各自蜷縮在煙燈之下，有側臥，有的背靠著背，烏黑的腳趾從鞋裏頂出來，神經質地繃緊著，這便是俗稱的“兜兜煙館”，“煙館”的經營者被稱為提兜者，自蔣介石從1935年推行“六年禁煙計劃”之後，鴉片已成了國營專賣，官督商銷，為當地軍閥私家銀行所壟斷，像這類沒有政府執照的“兜兜煙館”已經十分稀少了，躲在陰暗角落裏的提兜者警覺地注視著穿著體麵的黑色風衣的趙義青，揣度著他的身份，這人長著英俊的五官，兩撇風流俊的燕尾胡，再加上一副斯文的金絲眼鏡——看起來像個上流社會的公子哥而——可他又明顯不是癮君子——此時出現在這裏隻能有兩種人，一種是送錢的，一種是要錢的。
    提兜者弓著比癮君子們還要佝僂的背向趙義青走來，趙義青將幾元法幣丟在地上，提兜者拾起來，從兜裏摸出煙槍和煙泡子，討好地遞了過來，被趙義青一把推開了。
    趙義青俯下身依次看著躺在地上的人的臉，他掰過一個人的頭，強迫他的正麵對著他的視線，那人動作遲緩目光呆滯地看了他一眼，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反抗——他的精神還留在煙燈的繚繞中，等趙義青失望地站起來，他便又緩緩地轉過身，繼續騰雲駕霧去了。
    趙義青驚駭地發現，這裏幾乎所有人都有著驚人的相似：同樣的萎黃，同樣的枯瘦、同樣的麻木、同樣的肮髒，從一個人臉上複製到另一個人的臉上，漸漸竟千人一麵——這種相似度讓趙義青感到恐懼，他甚至想，莫非這就是所有人類最後的本相？當肉體的底線被突破，便現出了原形——而這些原形都是從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煙鬼。
    煙鬼不是鬼，他們比鬼淒慘，鬼是失去肉體後的靈魂，而他們中的一部分，已經沒有靈魂了。
    然而，會讓人成癮，會讓人失去靈魂的，又何止是鴉片？
    所謂癮，便是不可舍棄，它們像寄生蟲一樣鑽入人的精神，噬咬人的思想與尊嚴，理想與情感，它們把人的靈魂蛀空，將人變成一具僅供其營養的肉囊，它們像蛆蟲躺在腐屍上一樣躺在人的血肉裏，吸食、繁衍、成長，奴役著這具沒有靈魂的皮具，讓它以它們的歡樂為歡樂，以它們的欲望為欲望，而等到這具臭皮囊毫無利用價值之後便棄之如敝履，又去尋找新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