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爸。”在林海把自己弄得沒有一絲不幹淨，沒有一絲不整潔之後，再一次規規矩矩地站在了父親的麵前；
    “坐下吧。”父親語氣頗為溫和。
    林海得令，又以規規矩矩的姿勢坐在了父親對麵的沙發裏。
    “什麼時候返校報文理？”父親比直地端坐在沙發上，雙手整齊地放在沙發的扶手上，整個人都是一種嚴肅正經的姿態；林海知道，父親要跟他談重要的事了；林海又有些緊張起來。
    “20號，還有兩天。”假期過得真快，就快開學了。
    “你想好了沒有，報文還是理？”
    “噢，我文理的成績差不多，我想聽爸的意見。”
    媽媽抱著一個大玻璃瓶，裏麵裝著林海剛剛送給她的野花，走過來，放在茶幾上，自己也坐在了丈夫的旁邊。
    “學理科怎麼樣？要考軍校還是要學理科的。”
    林海的心一直地沉了下去！雖然早知道父親會讓他考軍校，可是，現在父親真的這麼說了，林海的心還是一下子就滑向了漆黑的深淵。他的畫，他的老師，他的老師那滿院子的花，他的書，他的神話故事……，忽的一下，都逃離了他，向天邊飛逐而去！
    林海隻覺得自己的心裏一片淒涼……
    “……是……爸……我也正想著學理科呢……”淒涼的心境讓林海的聲音有些難以控製地發抖。
    林海聽見自己已經有些變了調的聲音，為了掩飾，他慌忙扯出一個笑容：
    “我也……喜歡理科……期末考試，我的物理、化學成績也比其它科的高……”
    看見父親略略和悅的臉，林海知道自己還沒有表現得太差。
    “那就這麼定了。”
    “是。”
    一小會兒的沉靜。
    “昨天，我收到了你二大爺求人寫的信，說他家的你三哥考上大學了，通知書都來了。”父親用著一種近乎於快樂的聲調說道。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是叫林峰的那個吧，考的什麼大學呀？”林海忙高興地說。林海是真的替他的那個從未見過麵的堂哥高興。
    “是林峰；考的陝西師範大學，是本科！”
    “真厲害，我們學校每年都走不上十個本科生呢。”林海羨慕地說著。
    媽媽接過了話：
    “你爸他們老家，多少年了才出你三哥那麼一個大學生，是第一個，還是本科；你二大爺來信說，他家裏還擺了酒呢，全村子每家都來了人，桌子都擺到院子外麵去了……”母親開心的笑著。
    “哎呀，真是爭氣，村子裏的人都說老林家是村裏第一戶，出了當兵的，又出了大學生……”
    母親說得很興頭，林海看著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的臉上也略略地出現了，可以稱之為興奮的表情。
    “林海！”媽媽忽然很一本正經地說：
    “你也得考上大學！給你爸，給老林家，掙口氣呀！”
    就在這時，林海看見了父親望著他的目光：那眼睛裏在訴說著與母親說的相同的內容，又似乎更為深刻急切！父親這樣的目光像是一把通紅的烙鐵，深深地燙著了林海的心。
    林海明白父親這樣的目光。
    他明白一個從那樣的地方走出來，有著那樣經曆的男人的心中會對自己的兒子有著怎樣的期望！父親從來沒有用這種目光看過自己。
    雖然林海以前從來都沒有想過父親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也是沽名釣譽的人，也是有著濃濃功名心，期待著子孫後代可以光耀門楣的男人；可現在他知道父親也是這種人。
    而林海可以理解，因為：那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自己，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他必須為父親的這一理想而努力！
    林海覺得自己沉重得幾乎快不能呼吸了。
    還沒等林海調整過來回應媽媽的話，就聽到父親說：
    “你媽說的話，你得往心裏去才行呀。”
    父親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殷切，如此溫柔過！
    林海覺得自己快坐不住了。
    “爸，媽，我知道了，我會全力以赴的。”除了這些，林海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說出些什麼。
    林海回到房間，疲倦到躺到自己的床上，他已經疲倦得幾乎沒了一絲力氣，連思考都無法進行了……，小貓很識趣地沒來纏著他倦怠的主人，隻是蹲在沙發上看他；林海很快地就睡著了，連燈都沒有關。
    林海躺在一塊幹淨的岩石上，合著雙眼，鬱結在心裏的煩悶情緒一直都無法消除；父親前腳出門，他後腳就出來了，他不知道去哪才好，他隻是覺得不待在家裏就好。
    山麵東的方向有一個直挺挺的斷壁，斷壁的下麵就是大海。今天的海浪雖不大，可是一陣陣的海浪拍擊岩石的聲音還是有著幾分令人心悸的聲勢。
    天空積著一大片薄薄的陰雲，雨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
    林海睜開眼睛，看看天空。林海心裏有一個奇怪的念頭：下一場大大的，急急的雨，讓他痛痛快快地淋一場！林海突然對著天空大聲喊了起來：隻是用盡了力氣地大叫，沒有具體的什麼話——他隻是想喊、想叫，卻不知道喊些什麼話。
    林海起身，站在斷壁的邊上，望著眼前茫茫的大海。
    這片海從來都是一個樣子，從他小時候起海的樣子就從來都沒有變過！無邊無際，空洞迷茫！林海恨恨地咒罵了幾句；他彎下腰，順手撿起幾塊碎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塊一塊地投向了海裏。堅硬的石塊在空中迎著本來並不算大的海風，竟然意誌不堅地飄飄蕩蕩起來，沒走多遠，就呈直線的狀態迅速地墜到了海裏——不過才走了那麼一點兒遠而已。
    林海恨恨地，猶如跟自己，跟海，跟風絞勁一般，一塊一塊接連不斷地把石頭用盡全力地投向遠處——茫茫的大海，飄搖的海風，他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到底能把一個小小的石頭扔多遠呢。
    林海終於體力不支，靠在一塊凸的大石上喘粗氣。眼前，仍是那片他耗了半天力氣也沒有任何、那怕是一絲絲變化的大海；海風吹著他的頭發，不急不燥，一派悠然。林海粗魯地抓了一把被風吹到眼前，擋住了眼睛的他那略略卷曲的頭發；剛剛拋過石頭的手臂一陣酸痛無力感襲來。
    他想起於老師滿屋子的詩畫；什麼平和寧靜！什麼恬淡清虛！什麼曠達閑適！什麼陶然忘機怡然自適！這些東西，林海原本就不曾為其所動，而現在，林海才感到：原來，那都是太奢侈的東西！這些東西他根本就要不起呀！
    再一次想起李老師那寧靜的小院子：那歪斜著的，毫無用處的木柵門，那滿院子的鮮花，美麗的蝴蝶，小精靈似的蜜蜂；還有院子的主人；那個會講好聽的故事，會畫讓心動的畫，有著隱藏了無數秘密的眼睛，安靜、溫柔、沉默的男人。
    如果要他對自己的今生今世做一個選擇：他寧願永遠待在那個開滿鮮花，蜂蝶成群的小院子裏，跟隨著那個男人，天天地跟他學畫畫，天天地聽他講故事，天天地與他談各種各樣自己喜歡的話題，幫他種花……；那個小院子裏沒有父親，沒有父親熱切到讓人無法承受的對他的期望。林海甚至都想到了那時的自己將是怎樣的快樂！
    林海不知道自己流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