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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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黃天痊愈得真是快,一個星期的工夫,傷就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中午吃完飯,黃天就約林海出來走走,說他在家悶了六七天了,快長草了。
隻是隨便走走。炮台離大院很近,二十分鍾就走到了,他們順腳走到這裏;沒有太陽,天微微地陰著。
黃天和林海站在炮台的頂點,不遠處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二人一起靠在一個古舊的黑色大炮的身上。林海摩娑著炮身上早已模糊斑駁的字跡:那上麵刻印的是出產國家和製造的時間,數一數,已經是百年有餘了。
小時候,他們和院子裏的小朋友們無數次地來過這裏,他們二人單獨來,卻還是第一次。
“我爸跟我說過:他們外國人在咱們的地頭上打仗,這些大炮,都是他們驅使中國人給他們背上來的!”林海向著遠處的大海說著。所有的炮頭就對著那片海,之間的所有地方,都在他的射程之內。
黃天隻看著林海,沒有接林海的話,隻是把眼睛也看向林海眼睛所看的方向。
那個軍港就在他們的視野裏。
久遠連綿,可以繪成一幅濃墨重彩悲涼淒慘的巨幅油畫的曆史,展開了它長長畫卷,讓二個生長在這裏的少年以一種再也無法平靜的心情看他。濕重的,晦暗的,透著絲絲血腥,絲絲黴腐的氣息,正彌漫著向他們逼近。他們已不是隻知玩鬧的小孩子,他們已經知道了那沉重的曆史。
林海和黃天兩人互望了一眼。
“你自己知道嗎?黃天,你這種人是最適合當軍人的。”
林海拍了拍大炮黑色的炮身,笑著對黃天說道。
“我是哪種人?你怎麼就看出我適合當軍人?”黃天問著林海。
“你這種人啊,天生就是當英雄的料!不當兵,會很可惜的!”林海發自內心地說著。在林海的心裏,黃天就是自己說的那樣的人。
“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那好啊,我們就考軍校,我們一起考!”黃天熱切地望著林海。
“我?!你看,我是當兵的料嗎?”林海苦笑著說。
黃天沒說話,嚴肅地望著林海。林海看著黃天,知道黃天的心裏在想著什麼,他搖搖頭:
“真要打起仗來,我沒準真的會逃跑的!”林海說的時候很認真。
黃天靠過來點兒,撫著林海的肩頭:
“你在這地方說這種話!”
林海又苦笑了一下:
“知道我爸為什麼不喜歡我嗎?就因為這個。”林海看著黃天,又接著說道:
“我爸他最看不起我這樣的人了。他隻喜歡你這樣的人,你這種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幹的人。你要是我爸的兒子就好了,他一定喜歡你。”
“喜歡我這樣兒的人!我連自己都不喜歡自己。我爸恨不得打死我,哪天他把我打死了,都算不得稀奇的事兒!”黃天恨恨地說著。
“我真的不想當兵。”林海定著兩隻眼睛說道。
“咱們院的男孩子誰不當兵,你家就你一個孩子,林叔能不讓你當兵?!”
“你說,為什麼咱們院的男孩子都得當兵呢!我不適合當兵,也不喜歡當兵,為什麼就不能不當兵呢!”
“不當兵,你想幹什麼?”黃天問著目光黯淡的林海。
“我想幹什麼?!我想有什麼用!”林海脫口而出。
黃天看著林海,沒有說什麼,過了一會兒,黃天才緩緩地說:
“你想學畫畫?”
“我怎麼想是沒什麼用的。我爸一直都認為畫畫是最沒什麼用處的事!沒準上了高二,我爸就不讓我再去學畫畫了!說將來考學畫畫的大學,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兒!”
是的,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兒,黃天和林海都知道的。
林海皺著眉頭,苦惱地看著遠處的大海。
小時候,他們常常要經過那個入港口:全副武裝的士兵,高聳冰冷的鐵門,鐵門裏的海邊停泊著的一艘艘巨大的軍艦,那都是在向他昭示著什麼是神聖,莊嚴,不可侵犯,這讓無數次從它旁邊經過的林海和黃天在知道那幾個詞之前就已經體會到了它的意義。
他們的父親就工作在那裏。他們的氣質,他們的心,他們的身體,早已被煉鐵成鋼,他們強悍地捍衛著、統治著那裏。他們的力量是那麼強大,讓他們周圍的肉身人感到是那麼的無力。
現在,黃天和林海已經有所體會:他們是生活在一個極富力量,極有秩序的世界裏。他們已經都能感到那無處不在的壓迫感。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沉悶。
父親又是這樣毫無預兆地回來。林海剛一進門,就猝不及防地看見父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同母親聊著什麼。林海的腳步立刻被釘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今天林海的樣子比上回父親回來時要幹淨整齊得多,沒什麼不妥;可是,糟糕透頂的是,林海手裏攥著一小把剛剛在炮台上采的野花——那會兒黃天看林海的心情不太好,為了哄他開心,特意給他摘的。現在,那花就那麼很顯眼地握在自己的手裏,把他藏在身後,或是丟在外麵都來不及了;林海握花的手立刻出了汗:他這個樣子一定比他渾身拉裏邋遢更招父親的不滿!這麼想著,林海的額頭也起了微微的細汗。
“爸……你回來了……”這勉強的問候聽在自己的耳朵裏都很不舒服。林海垂下了頭和手裏的花。
果然,父親沒有說話,林海不敢抬頭,所以他不知道父親現在在幹什麼;不過,猜得出來,他十有八九是在瞪著他手裏的花。
林海全身如同針紮般難受,他就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
終於,林海用餘光看見母親走了過來,也許真的是急中能生智,林海微微抬起頭,伸出胳膊,把花遞到了母親手裏:
“媽,給你摘的。”林海這四個字說得倒是平靜。
母親笑了,眼裏閃著光:
“真的?”母親看著手裏的一小束野花。她從來沒接受過這樣的禮物。
“是。剛才和黃天去炮台采的,那裏遍地都是野花。”林海看著母親滿是驚喜幸福的眼睛說道。
母親用空著的左手為兒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去,上樓洗把臉,下來跟你爸說說話兒。”
“噢。爸,我這就下來。”答應完母親,林海又看著父親說道。
父親還是沒說話,隻是看著林鳳手裏的那束野花。
林海跑步上了樓。到了樓上,林海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正捧著花開心地坐在離父親很近的地方;父親,臉上竟現出了一絲微笑,看著正一臉笑容的母親。
小時候,在林海的眼裏,父親隻和母親“好”。那時,父親老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母親;那種眼神他隻用來看母親,不看他或是別的什麼人;父親的那種眼神真好,林海喜歡,因為那種眼神讓他感到溫暖、安全、和隱隱的幸福。那時,小林海就覺得那眼神有自己的一份兒,雖然那不是看他的,可那是來自自己的父親啊,被他這種眼神看著的人,是自己的母親啊;所以,每次父親那種眼神看母親的時候,林海都覺得自己樂陶陶的。
小林海不但看過父親用那種眼神看母親,而且他還見過父親伸手去抓母親的手,雖然他隻看過一次,但那時的情景他到現在都還一直記得。那回父親好像二三個月都沒有回家了,突然回來,母親在廚房給林海洗父親帶回來的楊梅,父親大步地走進了廚房,一把就抓住了母親的手;當時,林海就站在客廳裏,咬著手指,焦急地看著廚房裏的媽媽,等著她把楊梅洗好端出來。
現在,林海早已知道父親那種眼神看母親,抓母親的手是什麼意思;像父親這種強悍的男人的柔情仿佛具有更加動人的力量。
水池前的大鏡子裏,林海看見了自己滿是水珠的臉,他看不見自己跟樓下的那個男人有任何的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