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到家，林海照例地沒有吃晚飯，而是趁著夕陽還在，坐在露台上看書。
    他的心裏有一個想法：快快地看，多多地看，多看一頁，就離老師近一些。
    林海渴望去了解老師，老師像是來自另一個高貴神秘的並不為自己所知的世界，林海想快點兒靠近他，走進他那對自己已經產生很大誘惑力的世界。
    通往露台的林海的房門前，黃天靜靜地看著林海。
    林海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周身披著黃昏溫柔浪漫的光線；他一支手撫著額頭，低垂著眼簾，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什麼書。在林海的手邊，放著一支玻璃瓶子，裏麵插著一支什麼花，那花插在那裏非常的顯眼，很漂亮。
    林海自己不知道，他此刻在黃天的眼裏，就是一幅畫那樣的美麗。
    黃天想立刻就過去把林海抱在懷裏。
    可是，黃天覺得自己現在過去，隻會破壞那份寧靜與美麗。這片美景，他還沒看夠，想繼續看下去。
    就在此刻，黃天覺得自己和林海之間好像被什麼東西給隔住了。
    林海偶然的一次抬頭，看見了正盯著自己看的黃天：
    “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喊我。”林海微笑著問黃天。
    黃天過來，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黃天沒回答林海的話，而是順手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張大圖畫紙。
    那上麵是用鉛筆畫的一枝什麼花——畫得真好，黃天在心裏歎道。接著，黃天看到了畫的下麵用鉛筆寫的一個日期：1986年7月29日晴。
    “這花是你的新老師畫的？”黃天看著畫問道。
    “是。怎麼樣？畫得好吧！”林海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那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微笑裏帶著一絲驕傲的味道。
    那微笑落在了黃天的眼裏。
    黃天扯著嘴角也笑了笑，沒有說話。
    黃天這會兒才發現，瓶子裏插著的花和畫上畫的花是一樣的。
    “這花叫什麼名字？”黃天拿出瓶子裏的花，和畫上的花對照著。
    “薔薇。”簡單的兩個字裏都帶著林海的笑意。
    “這名字真好聽。”黃天說著，把花和畫紙都放回原來的位置上。
    林海忽然覺得今天的黃天有些不對勁，就把書合上，靠在椅子裏，歪著頭，用含著笑的兩隻眼睛打量黃天。
    “這花是哪來的？”黃天看著瓶子裏的鮮花問道。
    “老師的院子裏種的。老師的院子裏種的全是花，漂亮極了。”林海滿臉的笑。
    “那些花你一定都認識，你也那麼喜歡花。”黃天仍看著瓶子裏的花說道。
    “是啊，差不多。”林海眼睛裏的笑一直都在。
    黃天忽然不再看那朵花了，隻是低著頭不再言語。
    “進來吧，天黑了。”林海收拾了桌上的東西，拉著黃天進屋來。
    林海去開燈。
    黃天上去一把從背後抱住了林海。
    黃天懷裏的是林海溫軟纖細的身體，是真實的透著清新氣味的活生生的身體。
    黃天感到了一點安心——林海還是他的。
    林海在黃天的懷裏轉過身來，也抱住黃天。
    昏暗的光線裏，二人吻了一會兒。後來，倒是黃天先停了下來：
    “你剛剛看的什麼書？”
    “噢，老師借給我的，是《西方美術史》。”
    “你喜歡？”
    “是啊！真是大開眼界！”
    “那朵花，你的老師畫得真好！”
    “是啊！羨慕死我了！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畫得那麼好！”
    即使是很昏暗的光線，黃天也看見了林海泛著異彩的眼睛。
    “林海，你說，要是我小時候也和你一起學畫畫多好！”這句話聽得林海有些吃驚，卻沒有深想什麼，就隨即笑了：
    “是啊，說不定，你畫得比我好多了呢！”
    黃天又陷入了沉默。
    林海想接著看那本書，可不知道黃天今晚要不要做。
    林海就用那種眼神看著黃天：
    黃天輕輕地拉開林海：
    “我有點兒累，先回去了。”
    “那你就早點兒休息，明天再來。”
    黃天點了點頭，慢慢地走了出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
    “我明天要返校，看什麼電影，可能下午才能回來。”
    林海笑著點頭兒。
    晚上，林海差不多又熬了一個通宵。那書的誘惑力讓他恨不得讓自己變成一個可以不睡覺的人——睡覺真的是太耽誤時間。
    今天的時間林海安排得滿滿的：上午剩下的一點兒時間做假期作業；然後畫畫，今天他要臨摹一個長方體；然後開始看那本書。
    林海下樓扒拉了一碗飯——媽媽不在家，不知道上哪去了。
    下午一點多鍾的時候，林海收拾好假期作業的本子，然後拿出畫夾。林海很高興，比起做作業來，他更喜歡畫畫。昨天，李老師給了他一本薄薄的書，上麵都是簡單的幾何形體的素描，讓他照著臨摹。陽台上，林海認真地畫了起來。
    看著簡單，真要一筆一筆畫下來，實在是一件很勞神費力的事兒；不過，林海卻畫得很興頭，他喜歡畫。
    老師的樣子不時地出現在林海的腦海裏：削瘦不堪的身體，破舊的衣褲，老師的手，看不清五官的臉，深邃的藏著無數秘密的眼睛，說的那些林海不是很懂卻又強烈吸引他的話；甚至老師的簡單的午飯，他的西瓜，他滿院子的花，他對著花叢發呆的樣子……；所有留在他印象裏的，關於老師的一切。
    手裏的畫是可以跟老師勾通交流的東西，所以，這簡單的畫似乎又蒙上了另一種有關情感的色彩。
    畫畫的時候，林海是快樂的，喜悅的；三個多小時的時間過得竟那麼快，等到一張畫完成的時候，已是過了下午5點鍾了。林海滿心歡喜地看著自己完成的第一幅素描：雖然畫得不怎麼樣，可林海已經很高興了。
    林海抻著懶腰，感到有些疲倦，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來：林海起身，準備下樓尋點吃的。
    林海收拾好桌子上的東西，回到房間。林海一眼看見黃天側身躺在自己的床上，背對著自己。林海躡手躡腳地過去，伸長脖子準備看看黃天是否睡著了；黃天卻回過頭來，林海笑了：
    “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一點兒都沒聽見聲音？”
    “早來了，我都睡一覺了。”黃天說著翻過身來對著林海。
    林海看見黃天一臉的鬱悶神色，邊過來坐在床邊，邊問黃天。
    “怎麼？電影不好？”
    今天，黃天他們學校的學生被要求返校，內容隻有一個：包場看電影。電影的名字是《高山下的花環》。早晨，因為他不知道從哪聽說這部電影是打仗片，所以去的時候還挺高興的呢；黃天從小就愛看打仗片，到現在還一直都是。從小到大看的那些打仗片他都記得：電影裏英雄叫什麼名字，發生在英雄身上的精彩故事，英雄使用的兵器是什麼，還有英雄的聲音笑容什麼的他也都記得；黃天小時候所有的夢想也都是圍繞著這些英雄人物展開的。那時的黃天隻有一個願望：成為“大英雄”，就像是電影裏麵的人一樣，甚至比他們還要厲害才好。
    “真是的，這電影，看得人心不好受。”黃天邊說著，邊受了誰的委屈似的看著林海。
    “不是打仗片嗎？我們的隊伍打輸了？不會吧？怎麼會輸呢？”林海眨著兩隻清淩淩的眼睛問著黃天。當然，在他們看的打仗片的篇目裏，可從來都沒有“輸”這麼回事兒，最多也就是遇到點兒小小的坎坷，但最後總歸是贏的。
    “不是，不是輸了。”黃天抓著頭發，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樣子。
    “到底是什麼電影？讓你這個樣子？給我講講！”林海越發的好奇。
    “哎呀！說不出來！是老山前線的事兒，卻不演打仗。”
    “不演打仗？那演什麼？”林海更好奇了。怎麼可能呢？老山前線是戰場，不演打仗演什麼？
    “有一個士兵，是很好的人，可他戰死了；他在山東的老家裏有老媽，有老婆，還有一個剛生下來不久的小孩子，家裏就這三個人了。後來，她們知道他死了，去部隊看他……一步一步地走著去了部隊；就二個女人，抱著個孩子，說不出的可憐……”黃天有些難過的停了下來。
    林海正聽得入神，也感到了故事裏透出的哀傷氣氛，他看了看黃天：
    “有這樣的故事？以前，還真沒看見過呢……”林海說著，也低了頭。
    是的，他們以前看的全是革命的浪漫主義，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的電影，哪裏見過這種悲傷的？難怪連黃天這種人都難以接受。
    兩人都感到有點兒哀傷。
    黃天有點兒生自己的氣：要是以前，他最不屑於流露出這種感情的，也討厭流露出這種感情的人；可是，現在，自己的心頭動不動的就會湧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哀傷情緒來，讓他感到很氣悶，可又無可奈何。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成這麼一副讓自己討厭的樣子。
    黃天抓起林海的手來，撫在自己的心上：
    “你幫我揉揉，裏麵，有點兒痛。”黃天看著林海的眼睛裏都帶著絲絲縷縷的痛。
    林海真的就幫他揉了起來。
    黃天攬過林海，林海順勢倒在黃天的懷裏：
    “林海，你說我這是怎麼了，怎麼老覺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心裏，堵得發疼……”
    林海有些難過地望著前麵灰白色的牆壁。
    兩人靜靜地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