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鬆開手，隨風帶點期待、帶點好奇、些許溫柔，緩緩張開眼：映入眼簾是個鏜亮的大銅盆，盆裏的牛脂在“滋滋”冒著熱氣，不斷溶化，一個身穿條紋衣褲的胡人小子半蹲桌旁，他動作麻利地先把薑片肉桂放進鍋裏爆香了，接著用長筷子靈巧地把紅白相間的肉片放進銅盆裏，肉片迅速收縮，變色，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隨風驚奇回頭，立即被他等待的微笑包圍，他稍用力按了按她的雙肩，說：“看到了？銅鍋烤肉！”
    等他在身邊坐下，隨風才撿回丟了的魂魄，喃喃道：“有這種吃法？”
    隨風有些好奇地望著桌子，心想，這胡人用的桌子居然如此特別，中間挖了個洞，洞裏正好放個小碳爐，再把銅鍋在碳爐上加熱，烤溶牛脂，用以煎烤熟切成得薄薄的肉片，同時加入各種香料、時蔬野菜，頓時香味四溢……
    看著銅鍋裏碧綠的芹菜、嫩白的荸薺、脆黑的木耳，和金黃的肉片被不停攪拌、翻轉，聞著撲鼻的香味，隨風不禁饑腸轆轆——闊別多時的美食啊。
    棕眼黑眉的胡人小子動作嫻熟，很快把烤熟的茄子片掃上炸蔥油，灑上胡椒鹽，恭敬送到他們跟前，隨風驚喜歎道：“沒想到，來到這裏居然能吃到‘昆侖紫瓜’！”
    令狐把筷子遞給她，低聲說：“茄子吸收了肉汁，特別美味！你趁熱嚐嚐……說起來，能在這裏吃到茄子，有什麼奇怪？這曾是七郎姑父最喜歡的……昆侖紫瓜不就是他賜的名？”
    說起七郎的姑父，隨風無端想起令狐和楊亮拜見蕭後的那幕：楊亮不亢不卑，跟在令狐後麵隨意行了個禮，便走到一旁，冷眼看著令狐和蕭後寒暄。
    隨風無意中看到，蕭後和令狐七郎二人說著娘家的事，目光卻似乎不受控製，總是如風中的雪花，飄飄揚揚落在楊亮臉上身上……
    “都說君子遠庖廚，你這麼會門路，可見你不是君子。”隨風接過筷子，揮開腦子裏的胡思亂想，挾了塊茄子，果然香軟可口、入口即化。
    令狐一本正經點頭：“享受美食，比做君子重要多了！最重要的是……”說到這裏，他故意拖長聲調，雙眼晶亮如星，看著隨風，沒有往下說。
    隨風被他吊起好奇心，不由得追問：“最重要的是什麼？你們男人，不是最怕被列入非君子類？”
    令狐微微一笑，眉宇間魅力四射，朗聲笑道：“最重要的是啊……你這輩子是不可能做君子的了，我隻好勉為其難，陪著你墮落啦！嗬嗬！”
    眼前的他，這般神采飛揚、耀眼奪目——他也許有點孩子氣，有點油嘴滑舌，不象楊亮那樣成熟深沉帥氣、也不是七郎那樣有股豪爽的書卷氣，但是，他總是活得生趣盎然，隨時可以把最平凡的小事塗上快樂色彩，隨地把每個時辰都過得精彩璀璨，還慷慨地把純真的快樂和身邊之人分享。
    仔細回味，隨風才發現，自從戰後重逢，他們之間不知何時出現一條河，從點點滴滴的凝聚，到叮叮咚咚穿行山澗的小溪，再彙聚成河，日夜淺唱低吟，在身邊緩緩流淌……
    不管前麵是草原還是荒漠，是荊棘滿途還是錦繡如畫，她都希望隻要回眸，河總是在，河永遠在。
    無論如何，隨風都願意站在他身邊，分享他的快樂，欣賞他的笑。
    因患得患失，因不想去猜測話中的含義，隨風忙垂下眼去看那銅鍋，看著胡兒棕褐色的手在把熟透的菜和肉夾起，撒上幹蔥等香料，送到他們麵前，然後繼續往熱鍋裏放肉，直衝帳頂的白煙遮蔽一切。
    多吃了幾口，隨風剛覺得有點渴，一杯清水已經出現在她手邊。
    清涼的水滋潤著喉嚨，隨風不去看他，盯著鍋裏沸騰的牛油，像是自言自語：“君子有什麼了不起？哼！做女人就是墮落？這是什麼道理，哼！我要是墮落了，可不用人陪。”
    她的神色和話語，都讓令狐的心“咯噔”一下懸空，正好看到胡兒把兩片肉擱進鍋裏，便用手肘撞撞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哈哈，生氣了？我其實不是這意思，好了好了，我自認小人，來配你這個大姑娘，行了吧？別說墮落，就算你是這塊肉，要下油鍋了，我也陪著你……”
    說到後麵兩句，他自己都有點感動，對和她同赴患難的境界悠然神往。
    隨風按下感動，稍稍抬起眼，笑眯眯看著他，象隻終於偷到雞的小狐狸：“嘻嘻，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令狐小人……”
    被她如此推挪，看著她眼睛裏亮起的光彩，令狐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快樂，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他忍住要把眼前人摟進懷裏的衝動，不知不覺伸出手去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油跡，輕輕笑罵：“小髒貓！”
    這對“主仆”沉浸在各自的小心思裏，根本不覺得自己的舉止怪異，更加不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數落在對麵的食客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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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未時，令狐他們才抱著個大錦盒回到王府。
    這塊“風雪夜歸人”果然令見慣珍寶的蕭後眼前一亮，七郎見姑母展顏，當然說些應景的話來湊趣，逗得連侍女們都鶯聲嚦嚦笑個不停。
    令狐在大家的笑語聲中偷偷和隨風眨眨眼，心情好得無以複加。
    蕭後讓人把石頭擱到一邊，淺笑道：“你們快過去吧，政道他們該等急了。”
    令狐這才留意到七郎穿著織錦翻折領橫襴衫，頗為隆重的金銀絲繡暗花，腰間的革帶鑲嵌著碎玉，顯得人才出眾，顧盼生姿，儒雅和英氣並存。
    他隨口問：“表哥，你要去赴宴？”
    七郎笑了笑：“王爺和楊大哥已經過去了，我可是特意留在這裏等你的。”
    令狐摸摸後腦，陪笑道：“莫非要去拜見尊貴的可賀敦？這可是糟糕至極，我一門心思隻想著美麗的太皇太後姑母，還沒找到手信給可賀敦……”
    他和七郎親如兄弟，一見麵便跟著七郎同稱蕭後為“姑母”。
    娘家的子侄們，在蕭後眼裏真是怎麼看都比外人強，她不禁笑嗔：“頑皮的小猴兒！誰不知道你在外麵胡鬧了一天，莫非還未夠，明兒要繼續出去瘋？……咱們雖然窮，可也沒人總惦著你的野果子水蜜桃！嗬嗬！”
    胡鬧？令狐嘻嘻笑著，視線和隨風的碰了碰，兩人都有點心虛。
    七郎在一旁插嘴：“是燕設公主！公主邀請我們過府見見麵。”
    “燕設公主？”令狐差點一蹦而起，連聲嚷嚷：“她？她請我們？”話一出口，蕭後關注的神色嚇了他一跳，忙補鍋：“是這樣的，侄兒今天在外麵，聽到不少關於這位公主的傳言……”
    “可是關於那位夏侯小將軍？”蕭後那雙細長的眼睛透出柔潤的光澤，輕輕問。
    令狐的目光滑向七郎，見他不易覺察地搖搖頭，意思是還沒告訴姑母。令狐當機立斷，上前湊近蕭後低聲道：“是啊，姑母，這位小將軍，我們也認識。”
    他有種直覺，這位看起來不沾塵俗的姑母，對方圓數百裏內之事無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