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逸阻止不及，隻好無奈地搖搖頭，從矮樹的枝葉縫隙間看著夏侯遠翻身起來，慢慢向著這邊走過來。
    見到這兩個渾身泥塵汗水的砸石工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夏侯遠隨口問：“你們在這裏幹什麼？”
    楊亮板著臉，低聲說：“我們來找你！駙馬爺。”
    夏侯遠臉上表情凍結，張大嘴巴，良久沒有反應。
    令狐忙站起來拱手道：“這位兄台，小的們在那邊砸石鋪路，奉命去拿水，不想迷了路，還請兄台幫小的這個忙……”
    夏侯遠下意識左右張望，點點頭：“好吧，我帶你們過去。”
    三個人默默無言走了一段路，楊亮開口打破沉寂：“鵬程，今晚，我們來接你。”
    夏侯遠的腳步滯了滯，眉頭擰到了一起，問道：“去哪兒？你們怎麼來到這裏的？”
    楊亮緩緩道：“千軍萬馬都闖過來了，還怕了一個女人？我們明天就回太原！”
    夏侯遠走在最前麵，令狐逸看到他的身姿霎那間變得僵硬，忙顧左右而言他：“夏侯兄，剛才遠遠看到你躺在草地上，我們都不敢相信！一場敗仗下來，我們幾個居然都沒死……七郎和阿風也在……”
    夏侯遠仰首呆呆望著藍天，喃喃道：“你們都沒事？真好……你們快走吧！我，是跑不掉的……”
    “跑不掉也要跑！”楊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強調，同時提醒他：“你的親人，在等著你！”
    夏侯遠豁然轉過身，定定看著他們倆，又似乎沒有看到他們倆，隻見他昔日神氣的劍眉變成低低壓著雙眼的烏雲，臉上慘淡無光，發白的嘴唇顫動著，抖了半刻鍾，才茫茫然吐出一堆顛三倒四的話：“家人……你們來這裏做什麼？……楊兄，你的話是對的……為何不聽？快走，不要說見過我……阿遠……死了……”
    他說著說著，幾行虛汗順著鬢角淌下，無意識轉動著拇指上的玉石扳指，眼神迷亂：“楊兄……不是我堅持要……出戰……阿爹，阿爹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死……他一定不會死……城裏的軍民……也不會……阿爹一定可以想到辦法……一定可以……對，一定可以！……”
    “打仗，不是贏，就是輸！”楊亮牢牢看著他，截斷他的話，語氣中流露出判決大是大非的威嚴：“將軍百戰沙場死！令尊和我說過，從他披起戰袍的那天，就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不許胡思亂想！阿遠！”
    “阿遠……沒有阿遠了！”夏侯遠空洞地回應：“不該活著，不該活著……該和阿爹一起……一起戰死……”
    “對！也許你不該活著，可你活下來了，就不該留在這裏，為情所困，不該連累你們夏侯一族！你最應該做的事情是和我們一起回去！為你爹爭取身後哀榮！”楊亮真想一拳打醒他！
    夏侯遠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他，苦苦一笑：“沒用的！誰會相信一個戰俘的話？……不會連累誰。會連累誰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後麵那幾個字，已經微弱飄忽的幾乎不可聞。
    楊亮伸手要去抓夏侯遠的手腕：“我們走！”夏侯遠敏捷地閃開，退後幾步，喃喃道：“你們快走！不要再來……有人來了……”邊說邊後退，腳步飄浮，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楊亮提步就要追，令狐逸嚇了一跳，忙去拉他：“老大！你要大鬧定襄也不是挑這種時候！”
    “你要害怕，請先離開！”楊亮冷冷道：“你看不出他要尋死？”
    令狐幾乎不認識這個不再理智鎮定的楊亮，果然是當局者迷，現在看起來最清醒冷靜的就是他這個算是局外的人，他不得不一盆冷水潑過去：“好吧，你現在追上去，帶了他走，我們能跑多遠？跑到哪兒去？你以為他是自由人？”
    楊亮心中像有把火在燃燒，他瞪視著令狐，一個字一個字說：“你不知道，他們父子的感情！”很多很多的前塵往事在他腦海裏浮浮沉沉，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的心痛得快要裂開！
    令狐瞥到遠處有人走動，忙扯著他躲進角落裏，覺得對方有點過分激動，好心好意開解他：“我知道他們父慈子孝，現在人都不在了，有什麼辦法？你也別太介懷……其實，大戶人家的孩子，和爹娘都不大親近……給他點時間，就沒事了。”
    楊亮瞳孔收縮，甩開令狐的手，笑得如冰似霜：“大戶人家？嗬嗬，我們這種草民，哪兒會知道你們大戶人家的事？”
    令狐逸本身有十幾個兄弟姐妹，家裏老一輩都經常搞亂他們的名字。他父親在外忙於政務，對內忙於應付一堆妻妾，一年也沒空見他幾次，每次看到他，總是先用嚴肅的眼光審視他一輪，然後不是冷冷問他何時成家立業，就是抽問治國策……令狐經常懷疑阿爹是否因為他尚未成親，在眾多成年的兒子中比較另類，所以才記得自己是誰。
    娘親忙於和家裏的其他姨娘鬥法，忙著操心其他兄妹的婚事……推己及人，他很自然說出這番話。
    沒想到楊亮是這種反應，令狐相當意外，雖然不知道楊的身世，可從來引他為己類——這年頭，這年紀還在外麵漂，不好好在家裏謀取功名開枝散葉，不是家族裏無關要緊的閑散分子，是什麼？
    他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楊亮竟然勾起嘴角，輕輕笑起來，笑得那麼狂野不羈，那麼超然物外！
    令狐看呆了，他不知道，這個一時高貴深沉、一時睿智冷靜、一時寒傲似冰的男人，居然還有這副顛倒眾生的模樣，他……到底有多少張麵孔？
    楊亮笑著說：“令狐，你們大戶人家的孩子，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每日錦衣美食、奴仆丫環侍候，扔幾個詞就叫詩叫賦，畫隻雞就當鳳凰。還特別喜歡抱怨爹娘隻會訓人，隻會偏心某個出色的兄弟……永遠認為爹娘做得不夠好，給得不夠多！”
    他說到這裏，措辭語氣都開始帶點尖刻、帶點滄桑：“你們明白何為父子情，何為母子義？……也許，這也是種福氣！你們要是不願長大，那就好好珍惜這福氣罷！令狐，非常感激你陪同到此……我知道你們不願我跟來定襄，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這就回去找七郎和阿風，我們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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