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世 祁煉 第七章 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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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暖陽初露,流雲殿的廣玉蘭一連開了兩天,竟絲毫沒有頹敗的勢頭,依舊傲然挺立於枝梢。手掌大小的花瓣上懷抱幾滴剔透的露珠,花香幽幽,叫人不由沉醉其中。
清雲殤早早便漱洗好,斜坐於窗邊,手捧一盞香茶,細細品著。半晌過去,尉遲祁煉才從榻上坐起,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蹤影,隻著貼身絹繡白衣便匆匆走了出來,掀開隔在殿中的青花錦流蘇紗簾才看到麵前神態悠閑的清雲殤,緊皺的眉頭緩緩鬆開,麵色又似孩童般不悅起來,嗔道,
“雲殤怎麼醒了也不叫我,原來在這裏偷茶喝…”
清雲殤聞言,抬眼望去,眉角上揚,輕笑一聲,
“是啊,若把你叫醒,這茶哪還能留到我來品,”
“好壞都是你有理…”尉遲祁煉蹩嘴笑道,走過去便要拿起杯子,卻被清雲殤按住了手,
“皇上沒個皇上樣,衣衫不整便到處亂跑,還當自己是三歲小孩麼…叫人看見豈不要笑話了,”
“悉聽老師教誨,”尉遲祁煉縮回手,嘴上笑著答應,麵上卻依舊掛著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烏黑的雙眸輕輕一轉,趁清雲殤不備之際忽地向前一傾,戲弄般啃了一下他的雙唇,又風似的轉身跑進內殿。
清雲殤望著他的背影,再移不開目光,手指放於唇間細細觸碰,那是來自同一個人的滾燙烙印。前世,今生,都毫無保留交付給了他。帶著幾分猶豫忐忑,清雲殤緩緩閉上眼睛,沉溺在那片柔情裏。
窗外一輪紅日懸掛於空中,日光照耀,金光投進殿內末香爐上,折射出一片刺眼的亮色。迎著那抹金黃,尉遲祁煉由許潛伺候著換好了衣衫,從內殿走出,一身明黃團紋龍袍倏地闖入眼簾,與素雅清淡的流雲殿產生強烈反差。清雲殤眼裏一汪春水頓時化作雲煙,又恢複了平日的冷清寂寂,起身道了一句,
“恭送皇上,”
一切似乎來的太快,還未來得及看清,便又步上前世的後塵,等恍然醒悟的時候,才察覺來時路早已悄無蹤跡了。
南方幹旱還在持續,一月過去,不但沒有任何降雨的跡象,反而越發炎熱幹燥起來。莫說南方,就連靠近北方,四季如春的都城蒼焰亦被籠罩在燥熱的空氣裏。本該是清秀爽朗的初夏,卻仿佛進入三伏天,宮裏到處都能聽聞聒噪的知了,吵得人靜不下心,隻穩穩坐著都滲出一身汗。
忽覺幾日未見刑霽,清雲殤喚來小慶子隨行,打算去閑雅居走走。穿過一條林蔭道,腳下石子透著溫熱,腳心亦有些發燙,也不管那烈日,忙加快了腳步朝前方小院行去。小慶子跟在身後走了沒多久便開始喘起粗氣,汗水順著耳鬢流下來,浸濕了衣襟。撩起袖子擦了擦汗,仰頭歎道,
“初夏便這樣熱,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宮裏算舒適了,再熱也有個納涼的地方,你去看看蒼焰外的百姓,連喝幾口幹淨水亦是奢侈,更莫說那些牲口,莊稼…”清雲殤眉頭微蹩,這樣的大旱是炎炔從未遇到過的,來得這樣突然,叫人措手不及,心中不免又添幾分憂慮。
“公子說的是,從前小的住在鄉下,家家戶戶一年到頭隻盼著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小慶子頓了頓,麵色浮起一抹難得的惆悵,
“今年怕是又要受苦了,”
“會有辦法的,”清雲殤輕歎一聲,話雖如此,可這辦法卻不是說有便有。
不覺間二人已行至閑雅居,苑門大開,滿地落葉似是許久無人清掃,顯得有些狼籍。清雲殤心生疑惑,剛想問小慶子那幾個遣到這裏打掃的公公哪裏去了,隻聞側園內傳來一陣舞劍聲。
“霽兒?”清雲殤走了過去,卻見刑霽頂著烈日手持長劍在樹下揮舞,汗水已浸透衣衫,神色凝重,似是練了許久,
“怎麼舞起劍了?”清雲殤一臉不悅,自小便不許刑霽碰任何兵器,隻教他讀書識墨,吟詩作對,一心想讓他遠離刀光劍影,朝廷爭鬥。
“見過國相,”刑霽聞言,停下動作,收起劍鋒,站在原地對清雲殤微微一拱手,神色淡漠,不再似從前那般親昵自然,
清雲殤不是沒有察覺,隱隱猜到一些,上前行至他跟前,低眉道,
“霽兒可是不肯再聽我話了?”
“…霽兒不知國相此話何意,”刑霽低著頭,握著手中劍在地上輕輕劃了幾下,
“我說過不許習武,”
“為何不許?”刑霽眼中透著不甘,倔強的仰起頭,
“少一些爭鬥與殺戮,難道不好麼?”清雲殤不知從何解釋,許多話埋在心中,卻不能道出口,
“若沒有爭鬥,殺戮,那天下豈有太平…”
“這天下太平與否,輪不到你來管,”清雲殤聲音一沉,說不清緣由,隻覺胸中波濤翻滾,這話亦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等到察覺卻為時已晚。刑霽嘴角微蹩,眉心緊皺,隻一瞬又歸於平靜,臉上透出淡薄的笑意,暗啞道,
“是輪不到我管,這天下有皇上一人足矣,”
清雲殤輕歎口氣,伸手欲撫上他的肩,還未靠近,刑霽便側身一躲,頭扭朝一邊。小慶子見狀,難免忿忿,眼看清雲殤平日待他不薄,現在竟會如此無理,剛要上前發作便聞清雲殤喝住,
“小慶子,在苑外等我,”
“是,”小慶子收起不滿,欠了欠身便退了出去,餘下他二人佇立原地,灼熱的空氣中彌漫一股腥潮。
“霽兒,是不是在怨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卻從未想過這樣做,到底是錯是對。清雲殤抬頭平視著他,這孩子早已長大成人,若他隻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或許無須遭受這樣莫名的待遇。隻因他身體裏流著薛世嵐的血,而那些前塵恩怨,兄弟相殘,清雲殤再也不願看到。不願看到的,還有薛世嵐死時,承煬那雙冰冷成灰的眼眸…
“沒有,”沉默良久,刑霽終於轉過身,目光幽幽,“我隻怨自己,”
“早知如此,便不該將你留在宮裏,”清雲殤輕歎一聲,背過身,望著眼前那片花樹,燥熱中又覺絲絲涼意,
“是麼…”刑霽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慘淡的笑,“隻要雲殤一句話,霽兒可以馬上離開皇城,”
“你知道我從未這樣想過,霽兒,我所做的一切,隻為保你平安,”清雲殤微微蹩眉,沒想到刑霽會這般執拗,
“這句話,自我懂事起便聽你一直在說,什麼平安,誰會危及到我?一個沒落了的將軍之子,誰會放在眼裏?許多事,我從未問過你,因為知道你有意隱瞞,才不想拆穿,時至今日,我不願再繼續做個傻子任人擺布,”刑霽一番話擲地有聲,眼眶亦隱隱泛紅,目光怨懟的望著清雲殤,
“告訴我…父親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為何那麼多史書,卻沒有一本完整記載過,”
“是我將他的曆史抹去,霽兒,你隻需記住,你的父親,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那些與薛世嵐相處過的日子又浮上眼前,在承煬夜夜輾轉於那些名目繚亂的宮殿時,身邊有那個人陪伴,亦得到極大安慰,隻是心裏清楚,薛世嵐始終不是尉遲承煬,而那份從一而終的深情,亦是永遠不會屬於自己。
“什麼樣曆史…?雲殤你到底是何人,為何會…”刑霽眼裏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詫,
“我是何人…”清雲殤口中喃喃,“連我自己亦無從講起,至於為何會知曉前塵,活得久了,自然知道,”
“活得久?你…”刑霽才恍然,眼前的人,竟十五年如一日,這張麵孔清秀如十八少年般,從未老過,
“霽兒,你怕我麼?”清雲殤望著他驚恐的神色,愴然一笑,
“…雲殤,”刑霽聞言,臉上退去幾分訝異,走上前緊盯他的雙眸,“無論你是誰,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那個如光芒般照耀著我的清雲殤,”
“你不該如此看我,其實,我比任何人都自私百倍,”孔雀藍的眼波裏浮起一層氤氳,露出雨洗蓮花的一點清淡笑容。
刑霽隻覺胸中翻滾,卻木然於原地,欲將這一汪鏡花水月般的容顏牢牢抓進懷中,刻於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