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前傳 承煬  第二十五章 緣盡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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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後,承煬下令,要我移出流雲殿,到別苑居住。那裏曾是安放進貢來的珍禽異獸供我賞玩的地方,現在竟成了我的安身之所,不得不說是個莫大的諷刺。
    小慶子亦被遣去浣衣院做事,不得留在我身邊。
    臨走那日,他難得沒有在我麵前哭紅眼睛,隻收拾了幾件衣裳,站在殿外深深鞠了個躬。殿內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臉,這孩子似乎一夜之間便長大了。我將僅剩的幾件玉器交給他,推脫幾次,他始終不肯接,眼裏盈滿淚水,目光卻是無比堅決,
    “拿著,”我低著眉,語氣微慍,“這幾樣東西拿去換了錢也好打點打點,莫讓浣衣院的內侍欺你,”
    “公子…”小慶子緊咬嘴唇,搖了搖頭,將玉器塞回給我,“小的皮糙,不怕他們欺,倒是公子你…”
    我嘴角含著笑意,拍拍他的肩,“皇上沒有差我去幹活,隻是住在別苑而已,與流雲殿差不了多少,”
    “別苑又冷又濕,公子雙眼剛痊愈,怎麼受得了寒…現在連個差遣的人都沒有,可怎麼辦,”
    “從前一個人在深山度日也並未覺得不便,”我抬眼望向遠處,除了滿目紅牆綠瓦,哪裏還有青陽山那般景致,
    “別擔心我了,你自己好生保重,若日後有機會,”這話剛出口便覺得無望,這無望來自承煬,亦來自我,
    “…怕是沒有機會了,”輕歎一聲,我將玉器重新塞回他手中,“你我主仆一場,怎能讓你空手而去,拿著吧,那些人隻認錢不認人,如今我失勢,隻怕他們平日對我的怨氣都要發在你身上了,”
    “公子並未得罪誰,他們為何…”小慶子急起來,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說著眼淚便要掉下來,
    “皇上的恩寵,既是福,亦是禍,跟了我這麼久,這個道理,還不明白麼?”我話語剛畢,小慶子似懂了一般,不再問我,
    “去吧,我也該走了,”看了看來領他的公公,我轉身踏進殿內,忽聞他在身後叫道,
    “公子,若是不開心,就離開這裏吧,我知道你可以…”
    我背對著他,輕輕擺了擺手,漠然上前幾步,將案上的筆墨紙硯收起。那些印著山水花鳥的畫,被我一抬手扔進爐火中,瞬間便化作灰煙。
    隻剩下一幅字。
    流水過掌間落花淡然如眠
    誰看塵世之中渺渺如煙
    滄海換桑田將風景看倦
    彈指已千年獨醉雲巔
    三生石上劫一朝幻滅不見
    拂袖長空渺遠試問蒼天
    傾盡一世念換來生絆牽
    誰將誰容顏銘刻心間
    ……
    似是很久了,望著落滿塵埃的字字句句,我又想起那日的承煬,孩子一般緊緊執著我的手,將那片滿負深情的竹林交與我。那一瞬,我似是懂他的,懂他為何這般對我,除了他的天下,眼裏心裏,亦還有我的影子。
    隻是,我傾盡一世念,換的不是來生絆牽,卻是今生緣滅。
    將字軸卷起,衣袖掃過案台,我頭也不回的踏出流雲殿。雖是初春,身後的桃花與廣玉蘭竟都沒有綻放,病懨懨立在那裏,就連殿外那片竹林亦黃了葉子,在風中蕭索晃動。
    隨侍衛行至別苑,推開塵封已久的紅木雕闌門,那些曾關過飛禽的籠子還在,上麵掛滿蛛網,一地焦黃的梧桐葉,踩上去便發出清脆的響聲。
    “公子,若無別的吩咐,屬下就此告退,”侍衛微微頷首,站在門外對我道,
    “下去吧,”我沒有回頭,伸手試著推開苑內木門,一陣陰潮的黴氣頓時撲麵而來,嗆得我不禁捂住口鼻躲開那難聞的氣味。
    從此便要在此與清風作伴,隨孤燈賞月了罷…
    我隨意掃了掃榻上灰塵,俯身躺下,白晃晃的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四周靜得連蟲鳴亦聽不見。黑暗裏,我抬手輕輕撫上胸口,渴望指尖能傳來哪怕一絲輕微的振動。直到身子涼透,那裏依然空空如也。
    兩個月後,無人踏入的別苑來了一個人。我正倚著闌幹喝酒,不知不覺身旁的酒壺已空了三個,正要去拿第四壺,手便被誰按住。揚起臉望了一眼,原來是那位清秀俊朗的夜郎小皇子,若不是他此刻站在眼前,我幾乎要忘記宮裏還有這樣一個人了。
    無心與他往來,我一揮手將他甩開,又低頭拔起酒塞,凜冽的陳釀灌入喉嚨,來不及吞下去便從口中溢出,順著脖頸滑下,涼到心裏。
    “清雲殤隻會喝酒了麼?”他雖一臉稚氣,脫口的話卻擲地有聲,眼裏透露出的,絕不是那個年紀該有的淡漠與冷靜,
    我撇了他一眼,將酒壺遞給他,勾起眉角望過去,
    “義信侯可想嚐嚐?”
    “皇上病了,”他並不接我話,眼眸微耷,姣好的麵容卻也沒能將那份不安與沉重隱藏住,
    我手指一僵,提著酒壺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兩眼微閉,靠向身後的紅柱,
    “病了自會有太醫去治,找我做什麼…”
    “你知道,”他字字緊逼,語氣隨輕柔,卻叫我透不過氣。我睜眼望著他,輕笑起來,
    “你喜歡他?”
    鳳虞似是僵住,眉宇微微一皺,月色映襯下,這童顏卻愈發清冷。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滋味…”我臉上露出幾分苦澀,連這孩童都懂的東西,我卻懵懂不知,
    “你喝醉了,”他上前一步將我手中酒壺奪走,眼裏亦是無可奈何,
    手中忽地落了個空,我幹脆如爛泥般往右一倒,橫靠闌幹,口中泛著濃濃酒氣,
    “我已經醉了一世…”
    “他在等你!”鳳虞似是氣急,一把將我拉起,朝我怒吼。
    我任他揪著衣襟,側首望他,不知哪裏冒起一股慍氣,手一抬將他推開,自己亦站不穩,搖晃了幾步扶著牆朝房內走去,不再理會他。
    “清雲殤!!!”
    “我與他沒什麼好說的,義信侯請回,”手朝後輕輕一擺,兩扇門倏地合上,將他擋在外麵,我倚著門,身子緩緩滑下,似是真的醉了,眼前本該漆黑一片,卻隱隱透著亮光,明晃晃的金色刺得我睜不開眼。
    那一瞬,我當真後悔了。
    想回青陽山,做一枝無欲無求的青竹,也不願如此般,卷入塵世混沌不堪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他寫的,你看看吧,”門外又響起鳳虞的聲音,他將一張薄紙從門縫塞入,輕輕飄落在地上,我看了許久,終於伸手撿起來,上麵是承煬的字跡。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二十年前夢一場。
    院裏隻傳來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我背靠著門,手裏攥著那張紙片,雖是薄薄一張,於我,卻似千金重。最終隨著一滴清淚,從手中滑落,湮滅於塵土中。
    聖武三十年四月初九,尉遲承煬駕崩,年四十七,諡號明武太宗皇帝。同日,宮內誕下一皇子,名曰,尉遲祁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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