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恍十年，鬥轉星移，四季變幻。我的年華似都托付給了一個人。
    放眼望去，那片朱紅琉璃瓦宮牆上的絳紅被雨水衝刷得褪去了一層鮮紅。流雲殿外的青竹亦曆經歲月榮枯，死去一些，又冒出一些新的嫩筍。
    拂了拂銅鏡，裏麵的麵容不再像初入宮門時那般稍稍透著稚嫩青澀，儼然已是一副清凜冷峻的樣子。墨一般氤氳的眼眸好似一塵不染，背後卻暗藏著深不見底的欲望。
    從前在青陽山，對時間毫無概念，隻知日出而醒，月升而安，日子就這樣嘩嘩流過。那些偶然碰到的樵夫和上山玩耍的小孩，再見麵時，幾乎無法辨認出了。
    凡人都會老去，我亦不例外。二十八，當年承煬與我相遇時也是這般年紀。歲月如斯，現在的他，定定看去，眼角隱隱多出幾條細紋。十年，我與他相伴了整整十年。卻不知還有多少個十年能讓我們共剪西窗燭，可悲的是，我竟從未相信過他。每句話，每個字，每汪眼眸，每段柔情，於我，始終如鏡花水月般，觸之不可及。
    我想回應以他同等的愛戀，或者說，世間任意一人，我若能對他傾盡此生，便也死而無憾了。可是，胸腔的左邊，依然空空如也。
    “雲殤，在想何事？”承煬躬身坐於榻前，腰際掛著一隻紫玉鎏金百合香囊，散發陣陣麝香，手旁放著幾本奏章，熬了一夜，竟還是沒有閱完，
    我倚在窗邊，撇過頭，淡淡笑著搖頭，有風拂過，掃起幾縷發絲遮住了眼睛，
    “許連，將窗子關上，”承煬輕輕揮了揮手，示意身旁的公公，
    “我來吧，”不等公公過來，我已起身，窗邊落滿一層秋菊花瓣，金黃一片與這宮殿相得益彰。撚起指尖拾了幾片，轉身放於杯中，再倒入滾燙的茶水，
    “菊花泡茶，可疏風解毒，乃一副良藥，”端起茶杯行至他跟前，將奏章掃到一邊，俯身坐下，
    “你近日氣色不太好，眼裏隱隱泛血，改天讓太醫院重新配副藥方吧，藥補不如食補，”
    他接過茶杯，吞下一口，又輕輕揉著太陽穴，歎道，
    “終究是老了，過去一日征戰數千裏也不見有任何倦意，如今不過一宿沒睡，竟會這般乏力，”
    “三十八便叫老了麼？那九十老翁豈不是可稱仙人了，”我朝許連微微頷首，他忙上前低頭聽候吩咐，
    “將奏章收走，今日皇上誰也不見，有事便讓他們在殿外候著，還有，告訴禦膳房的秦總管，午膳就用錦雲宮裏的菊花熬粥，切莫加鹽，”
    許連低眉彎腰，緩緩退到殿外。
    “無鹽叫我如何下咽？”待許連離開，承煬側首對我鎖眉道，
    “清淡自有清淡的好處，承煬是想整夜咳嗽不止，還是讓我看著你吃，”我故意沉下臉，挑起眉毛看他，
    “吵醒你了？”他拉過我的手，柔聲問道，近來幾夜，盡管他極力忍耐，卻還是發出悶悶的咳嗽聲，這些我都知道，
    “看你一直硬撐，便不想拆穿，可是現在我不得不管了，再這樣下去，你當真想讓炎炔……”後麵的話倏地停住，一個冰冷的現實如細蛇般爬進脊梁骨，渾身上下透著涼意。
    死，難道真的逃不掉……
    “雲殤？”見我忽然沒了聲音，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一陣溫熱由手心傳來，再回過神，才看到他急切的目光，
    “我吃便是，莫說無鹽，就是無油無米也當山珍海味般吃下去，可好？”
    “…這倒省事了，直接捧一把菊花洗淨便可裝盤，”我淡淡笑著，聲音如倦鳥餘花般無力，低首伏上他的肩頭，貼近耳畔輕聲問道，
    “承煬，可記得答應過我何事？”
    “我答應過太多，不知你說哪一件，”他抬手捋順我的發絲，柔聲道，
    “我唯一向你開口要過的，”頓了頓，接著道，“長生藥，”
    “…你信世上有人能長生？”他反問道，語氣冷了幾分，
    “信，”不信也要信，否則我便枉走此生了，“你既相信有來世，那麼我也相信有長生，”
    “為何，隻享一世貪歡難道不好麼？活得久了，不會膩麼？”
    “不會，”若不能長生，於我來說便是死路一條，既尋不到心，亦感受不到任何愛戀，這樣的人生，不如早早了斷。
    “雲殤可是不舍離開我？”他轉而又輕笑著問道，我雙手一用力，沾著汗液的手心在他衣衫上留下幾縷痕跡，
    “起風了，”一陣狂風卷過，窗戶被猛的敲開，裹著窗前菊花飄入殿內，地上散落點點金黃，我忙鬆開他，急步上前將窗戶重新關上，呼了口氣，這風來得及時，否則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了。
    “我答應你便是，”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從身後傳來，夾雜著幾分無奈。
    看著滿地落英，我亦鬆了口氣，這份輕鬆僅僅隻持續了一瞬，接下來卻被一陣無邊的空虛替代。
    長生，當真是我最想要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