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我便再也沒有於皇城內見過那名叫合歡的男寵，似人間蒸發一般，所有蹤跡頓時湮滅在深宮中。隻是偶爾自侍從閑言碎語那裏聽聞，大喜之日皇上拂袖而去，將他一人留於暖帳內，悲憤交加，合歡竟趁人不備，投於宜歡殿內的瑤春池中，待人發現，屍體已沉入池底，撈了三天三夜，竟沒有撈上來，想是被池中小魚啃蝕幹淨了。更有甚者，說後來池中竟多出幾尾絳紫色鯉魚，除了自岸上落入池中的合歡花，其餘一概不食。
    此類流言，在宮內流傳開來，越發神乎其神。我隻當飯後閑言般，充耳不聞，沉溺於我的美酒詩詞中，哪管外麵天色變幻。
    承煬倒是日日流連於流雲殿，絡繹不絕的送來西域進貢的各色美酒，珍禽鳥獸。流雲殿內的別苑建起一座青磚圍成的院落，專門安放那些珍奇異獸。起初並未覺有何不妥，閑來亦可以觀賞到如鳳凰般的五彩神鳥，頭頂長出三隻角的麋鹿。後來看的多了，反而心生煩膩，不如種一片綠地，如尋常百姓家的後院般清爽自在。
    於是我便再也不涉足那片別苑，成天將自己關於殿中，硯墨提筆，寫下一幅幅大字。除了案上的美酒，命人將他賞賜下來的珠寶收於暗箱內，能分的都分給了守在殿外和每天來打點流雲殿的公公。漸漸的，我似乎融入到這皇城中，裏麵的人情冷暖也知曉一二。既已決心留於此，便要付出百倍努力，仿著他們的模子，學習如何做一個能討帝王歡心的人，因他是可以保存我的唯一屏障，借著他的庇護，我才能安安穩穩於此等他為我尋得長生藥。
    隻是，皇城上下，除了承煬，依舊無人敢直視我。
    一日午後，忽然詩興大發，忙起身行於櫻桃木魚紋長機前，碾好墨，卷起流水袖，我正要提筆，殿門“吱啞”一聲被人推開。手裏的動作並未停下來，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我隻定定專注於鋪開的宣紙上，揮筆寫下幾行草書。
    流水過掌間����落花淡然如眠
    誰看塵世之中��渺渺如煙
    滄海換桑田���鼘�風景看倦
    彈指已千年����獨醉雲巔
    收筆時，默然抬頭，才發現他已著一身青袍立於眼前，負手沉思，眉宇間似流露出陣陣溫情，亦有綿延的傷感在裏麵。
    “雲殤，你為何…”他眼神中透露著憐惜，輕輕歎了歎氣，又望向窗外，“世間一切，你真就毫無留戀？”
    “不是雲殤有意如此，隻是看得多了，也倦了，”無知無覺，再好的美景，再深的情愫，也如穿指空氣般，抓不牢，握不住。
    他良久不語，從我手中拿過筆，輕輕一沾墨汁，接著我的詩，寫道，
    三生石上劫����一朝幻滅不見
    拂袖長空渺遠��試問蒼天
    傾盡一世念���鼡Q來生絆牽
    誰將誰容顏����銘刻心間
    “換來生絆牽…”我鎖眉喃喃道，抬眼問他，“承煬相信有來生？”
    “信，”他麵露溫潤之氣，青色衣衫越發映襯出一派堅毅神色，仿佛眼前的人並非世人口中談及便畏從心生的炎炔國君，而是平常人家中的公子。我不知道，於別人，他是否依舊這副神態，隻是麵對我時，中間的距離因他一再放下的架子變得親近起來。
    “此生還未完，竟奢望起來生，”我輕哼一聲，淡淡笑道，“人的欲望，果然無止境，”
    “世間凡人，有誰不想將美好延續，雲殤既不屑，又為何要長生？”他亦笑起來，反而看著我問道，
    “我自有我的道理，”無從回答，總不能告訴他我原是一棵無心竹，想著，竟自顧自笑起來，若他知道，還不把我當瘋子一樣看待，
    “笑什麼？”他不解，故意沉著臉，似孩子般巴巴的望著我，看他的樣子，我越發笑得厲害，
    “怎麼，笑一笑也不許麼…你這國君真霸道，”我不理他，低頭將長機上的宣紙收起來，他卻一把將我攥住，往殿外拽去。
    不等我叫出聲，眼前一片碧綠便映入眼睛，四周侍衛和公公紛紛低著頭，大氣不出。殿外滿園合歡已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竹林，竹葉蔥翠，我定定看了良久，才發現竟是青陽山上的青竹。皇城距青陽山近千裏，他竟不惜將它們移於此處。胸口頓時一陣潮湧，這種感覺亦如徐徐春風般撲麵而來。
    “雲殤可喜歡得話也說不出了？”他含笑低眉望著我，眼睛亦如明月，教我忘記去分辨其中的真偽。不覺間，我臉上竟露出與那夜合歡相似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