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四月底的會試還有大半個月，戚府上下開始打點長生上京去的行裝，當然，也順帶還有青靈的。
    自從當日長生為九尾取了這表字之後，除了下人們依舊喚他胡公子外，長生的父母也隨著長生一起稱呼九尾為青靈。按說長輩稱呼晚輩原本應當直呼其名的，但是大約是九尾的名字太多怪異，反倒是表字取得較為上口，是以這一月間，九尾便也習慣了聽人喚他青靈。
    “青靈，今日天氣甚好，不如我們一同外出散心如何？”
    聽見窗外傳來長生的聲音，九尾放下手中的書，推門迎去。
    這一月的相處，長生與九尾已然相對熟悉起來，對於長生的熱情跳脫，九尾深有感觸且無可奈何。當日重傷在身兀自笑得沒心沒肺的人，如今終於被大夫宣布恢複迅速，除卻劇烈運動外可隨意下床走動，便更是有如出籠的飛鳥般，整日春風滿麵。
    在他身邊即使一言不發，將其所說的話盡數當做耳旁清風，長生依舊能興高采烈的唱獨角戲，而且半點也打擊不到他高昂的興致。更甚的是，連自己靜心讀書的念頭都會被他打亂，以至於根本於書本不知所雲，頭昏腦脹。
    九尾曾一度懷疑，長生是否修習過迷魂之術，能夠這般輕易的攪亂人的心神，後來多方觀察之後才不得不承認，此人乃天賦異稟，並非後天練習。遇上他，隻能嗚呼哀哉，認命耳。
    當然，長生也並非一文不名，至少九尾並不討厭與長生接觸。除卻他表麵的浮誇和眾人過分的誇讚之後，長生倒也還真有幾分學識，平日裏溫書之餘，兩人間的對話互動倒也頗為相宜。於長生而言，則更是大有知己相逢恨晚之感。
    當然，在九尾看來，長生最大的好處莫過於他在場時，自己便可以少聽戚老爺那自以為完美的試探。另外，長生還是一個不錯的向導。
    在此之前，九尾在人世間簡直稱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遊曆，隻是漫無目的的隨性而行。相比較在城鎮，九尾更多的是停留在欣賞山水風光，而非融於人世，感受人類的生活。
    長生能夠自由行走之後，便一直嚷著要盡一盡地主之誼——領遠道而來九尾遊遍這江南古城的各處名勝古跡。雖然戚氏夫婦出於兒子的傷勢和學業考慮並不支持長生的出遊計劃，他們認為來日方長，待到長生傷勢痊愈，且兩人會試完畢之後，再請九尾四處遊玩不遲。但是在長生的堅持下，夫婦倆還是有所退讓。
    前兩日長生已經帶著九尾看過了城外嶺山之上的石碑謁文，這一日又來相約，稱是要帶長生去體會一把江南的溫柔。
    九尾不解，遂問：“江南的溫柔？何解？”
    長生笑得一臉曖昧，湊在九尾耳邊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也……”故意拖長了強調，仿佛誘惑般，長生挑起眉梢，道：“青靈你去了便知曉了，我何時欺騙過你？”
    雖然長生笑得古怪，但是九尾並沒太過在意，反正閑來無事，便隨口答應道：“也好。”
    出了府，長生備了馬車，與九尾一同坐在車中，車軲轆上下顛簸著，車窗的簾帳內外翻飛，映在九尾臉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九尾的表情。
    長生腦中忽然出現了第一次見到九尾時，九尾在雨中的背影，雨水霧氣在他身周氤氳一片，叫人看不真切，隻那兩分出塵之氣，顯得與眾不同。然當日卻不料九尾如此的氣質，如此的才情，卻隻有著這麼一個平庸的容貌，全然不是想象之中的那樣清雅精致的人，不禁可惜。
    這一番思量不覺顯露在麵上，九尾看在眼中隻覺甚是古怪，不過想到長生這幾日時常對著書齋外種著的毛竹長籲短歎，怕是才子多思，大約是觸了景，生了情，一時傷春，便也不加理睬。再或者又是想那墨竹的作者了吧？說來也怪，每次提到那人長生都顧左右而言他，似乎是不願多談，但是在長生的書房之中又幾乎處處都有那人的墨寶。不過既然長生不願提及，九尾自然也不願窺探別人的秘辛，對於長生每次岔開話題時那份異色也隻作不見。
    九尾隻道今日一向多話的長生在路上沉吟不語也是為了這兩個緣由之一，卻不知他一會兒間轉了幾轉的心思全是因己而起，不過想來即便是九尾知曉了，對長生也不會多假一分辭色。
    兩人相對無話，隻聽車夫長呼一聲，車已止了顛簸。長生撩起窗簾看了看，轉而回頭對九尾笑道：“我們到了。”
    九尾還未答話，車夫已在車廂外打起簾子，恭敬道：“小少爺，胡公子，請下車。”
    “好。”長生答應一聲，跳下馬車。九尾也正要下車，身子剛剛前傾，便見到長生很自然地對他伸出手，笑道：“杵著幹嘛？下來呀！”
    九尾睨了眼長生伸出的手，有些不自在，不過最終還是搭著他的手下了車。長生手指握緊的那一瞬，九尾感覺指尖暖得有些恍惚。
    下車站定，長生卻並沒有立即鬆開手，徑直拉著九尾走進了一家裝潢地富麗堂皇的雙層建築之內，方才鬆了手。
    “呀～是戚小少爺呀～真是好久不見了～～今兒個可終於想起我們芍兒了？”
    一陣濃鬱的香味迎麵襲來，九尾被那氣味熏得退了一步，好容易適應了這味道。抬頭看向來人，是一個全身帶滿了朱釵環佩的女人，臉上塗著厚厚的鉛粉，看不出年歲。她手上攥著一把金絲邊兒的團扇，虛掩著口，正與長生相談甚歡。
    “前段日子身子不爽，有月餘未來看望嬤嬤，可是怪罪在下了？”
    “這說的是哪兒的話喲～”那女人笑得都快看不見眼睛了，又半真半假的抱怨：“您啊這麼一說，我哪敢怪罪您呀？可是咱們芍兒為了您可是茶不思飯不想的～您還是想著怎麼跟她賠不是吧～～”
    “如此那便要勞煩嬤嬤在芍兒麵前替我美言幾句，免得她不再讓我近她的身了。”
    “嗬嗬嗬嗬～～那是自然～～我們芍兒也知道戚小少爺你疼她～看看～這不是親自下來迎你了麼？”
    順著那女人扇指的方向，看到的是一個穿著芽黃色紗裙的女孩兒，也不見得有多美貌，隻是身段玲瓏，步伐間搖曳生姿，也端的是一抹難得的風情。
    那芍兒見了長生，也不行禮，嘴角一撇似乎要落下淚來，嚶嚀一聲：“你倒還能想起我來……”說罷，又上前了幾步，雙眼含淚，配上她弱不禁風的身段，倒真真是那楚楚可憐，惹人憐惜。
    至此，九尾即便是再不通世事，也明白了自己原是跟著長生進了那所謂的溫柔鄉，清修多年的九尾何曾見過這等陣勢？見席間紅粉追歡，聲色放縱，不由覺得甚是尷尬，遂輕咳一聲。
    此時的長生早已揚聲吩咐嬤嬤準備雅間，正攬著芍兒低著頭柔聲安慰，忽而察覺九尾不在身邊，一抬頭看見九尾這一臉露窘迫地應付著身周花蝴蝶似的女子，不禁有些好笑。在芍兒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起身走向九尾。
    “青靈你真是好福氣啊！有我們貌美如花的嬌娘相陪，都把我這個兄弟給丟在腦後了！”長生調侃道。
    “你……”九尾剛開口，那嬌娘便笑得花枝亂顫，搶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戚小少爺帶來的人，難怪這等好人品，叫人看著想親近。”說完衝九尾拋去一個媚眼，九尾一寒，慌忙偏過頭去。
    長生看見九尾這等反應，料想他是第一次踏足風月之地。這平日裏清清淡淡多吐一個字也不肯的人，整日裏隻悠然自得地念著聖賢書，今日的窘迫之相真是難得一見。若非親眼瞧見，長生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九尾竟能因為嬌娘的一個媚眼兒通紅了臉，不由得笑出了聲。
    九尾見長生也取笑於己，不由得心下煩躁，已然不願再在這裏耽擱下去，沉聲道：“戚小少爺好興致，不過我暫無這等雅興相伴，與其掃了閣下的興，不若容我先行離開，告辭！”
    “你要去哪？”知九尾真的動了怒，長生也不禁懊悔自己失言，見九尾轉身真要離開，慌忙拉住九尾的手。
    “放開！”九尾斥道。
    “不放。”長生耍賴般，握緊了九尾的手把他往裏拽，口中還念念有詞：“我腿傷還沒好全，不可不能累我追你到處跑，這麵子上也難看的很。青靈你第一次來自然抹不開臉，但是一回生二回熟，待我日後常常……”
    “我再說一次，戚長生，放開。”九尾看著長生，冷冷的開口。
    長生沒有看見九尾眼中的怒意，隻道他還是臉嫩放不開，依舊嬉皮笑臉地調笑著。
    “長生，看我的眼睛。”忽然九尾的聲音變得十分輕柔，長生一怔，繼而略帶驚詫地盯上九尾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睛，烏黑的瞳仁漾在若有若無的氤氳水汽間，流轉顧盼間欲說還休。長生第一次發現九尾的目光竟然如此的……蠱惑。
    “長生，放開我，嗯？”尾音柔柔地挑起，長生一個恍惚，原本緊握著九尾手腕的手指漸漸鬆開。
    “很好……”九尾淺淺一笑，繼而目光一轉，又恢複往日的淡漠，聲音清冷：“戚小少爺定要盡興而歸。”
    說罷，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