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秦時明月漢時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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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著桶,薄軟的繡鞋踩在凹凸的青石路上,有種鑽心的疼。滿滿一桶水,一蕩一漾,從後院的水井到廚房,就灑去半桶。
月色如水,銀輝滿地。院子裏幾株盛放的梨花,瑩白若雪,有清冽幽淡的香氣,地上深深淺淺鋪了一層雪白,仿若揉進寂寥的夜色,蘊藏著無窮曲折的心事。
她累得趴在水缸旁邊喘氣,半缸清水映出蒼白的容顏,十指更是僵硬得伸不直,鏽跡斑斑的鐵絲絞在桶柄裏,也像是絞在她的胸口,又冷又硬咯出厚厚出繭。
朗月清風,燕草如絲。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這樣的夜晚,美麗的娘親總唱著童謠哄她睡覺。
“一望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一望二三裏,亭台六七座,一望二三裏,八九十枝花,一望二三裏,爹爹快回家……”
輾轉反複的幾句話,娘親的聲音裏有抹不去的哀愁,以前她年紀小看不懂,而如今,這滿心嗜血的荒涼,再也沒有人和她一起分擔。
夜更加深重,潑墨般地濃稠,寂寂的庭院溢滿她清越的歌聲,梨花一時紛亂如雪,簌簌落了一地。
她轉過臉,卻見一人負手立在花樹下,清疏頎長的身影,衣袂翻飛。
“誰?誰在那裏?”她一時驚惶地往後退,夜寒霜重,那青石本極光滑,她站不穩,仰身朝後倒去。
隻是刹那一瞬,白衣如魅,腰間多出一隻有力的手臂,牢牢箍著一帶,她一頭紮進一個清涼的懷抱。
隱約一股木蘭淡薄的香氣夾雜著男子清冽的氣息,她怔怔抬起頭,隻見一雙深不見底的漆黑瞳仁,裏麵無窮的深淵仿佛要將人吞噬。
那道寒光微微斂了幾分笑意,男子溫潤的嗓音低低的很好聽:“你是誰?這麼晚了在這裏幹什麼?”
早已心亂如麻的她從未與男子離得這麼近,近得連他淺薄的呼吸都灑在她的臉龐,無從適應,隻是睜著布滿驚恐的眼,失去言語。
男子恍若一笑,仔細看著她,說:“我叫慕容楚琰,你叫什麼名字?”
她一驚,撲通一聲跪地,臉色煞白:“奴婢驚擾到公子,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仿佛是受到極大的驚嚇,纖薄的肩膀顫抖得似暴風雨中的孤柳。
她跪在那裏,隻看得到白衣一角,風靜靜吹著,空氣中有好聞的香氣,那袂衣角偶爾掃過她的額,很輕很癢,像是幼時,哥哥拿草須逗弄熟睡的她,一時心痛如絞,手指生生摳進石縫隙。
月華如練,像是等了一輩子那麼長,四周淹沒了所有的聲響,隻剩她和他淺淡的呼吸。眼淚生生從眼眶裏掉出來,一滴一滴落在青石上,有幾不可聞的碎裂聲。
“不要跪著,地上涼。”他溫言輕語,聲音裏有午夜的靜謐和深遠,伸手極柔地扶起她,驀然見她滿臉清淚,不覺一怔。
“怎麼哭了?”他目光柔和,從衣袖裏掏出帕子,一點點擦幹她的淚。
寬大柔軟的衣袖拂過她的臉,她的心更亂,渾渾噩噩想衝出窒息的禁錮,偏偏動不了分毫。堪堪低了頭,怔怔出著神,眉心蹙起痕結。
他卻不許她躲避,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你叫什麼?你還沒有告訴我呢。”
他淡淡笑著,神光流轉之間,令人瞬間眩目。或許這樣的親昵著實嚇到未經人事的她,腦子裏白茫茫一片,她下意識就開口:“明月,秦明月。”
他的眸子如漆黑的子夜,深不見底,嘴角彎起,聲音越發溫柔多情:“秦明月!真是好名字,秦時明月漢時關,你看,你比這天空的明月還要明亮些。”
她似不懂他的意思,她不是絕色美人,過於清秀的容貌反是顯得單薄,而他,才是真的風華絕代。
他自然地攬著她纖薄的肩頭,目光卻看著半空,眉間一點淺痕,衍生出悵惘。
突然,他打橫抱起她,她失聲尖叫,惶然抓住他的衣領,他淺笑,收緊手臂安慰:“不要怕,你的膝蓋受傷了,我帶你去上藥。”
不怕不怕,她在心底一遍遍對自己說,不應該害怕。
當朝慕容丞相的獨子慕容楚琰,是冠絕京城,名滿天下的四公子之首,天子倚重的高門良秀,京城千金名媛競相傾心的良人。
慕容公子二十未娶,很多拋開矜貴,親自上門提親的千金小姐都吃了閉門羹,有的甚至連慕容公子的麵都沒見著。
久而久之,京城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慕容公子將來是要娶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如此一來,也斷了無數閨房的相思癡愛。
相府的丫鬟雖都以在公子房裏伺候為榮,但麵對自家公子絕世無雙的容貌,也隻是在一旁羞紅了臉,也斷不敢有癡心妄想。可如今,公子居然將一名在廚房打雜的粗使丫鬟安置在房裏,聽說還曾親手為她上藥。
借著端藥送水的機會,丫鬟們都想一睹那個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麻雀是怎樣一副狐媚樣,隔著紫檀屏風,繪著疏疏竹影的緙絲後,剪影嬌纖,獨不見其容。
她就這樣被安排在了他的房裏,她曾也是名門閨秀,自小被書香世家熏養出來的娘親教以極嚴謹的閨禮,這樣無名無分與男子同寢在一間屋子,無疑是孟_浪淫_亂的行徑。
但是,他並沒碰她,他在屋子的裏間給她隔出一間房,用最上好的絲綢做了藕荷色帳子,被褥用具一律精巧雅致。
他會在她晨起梳妝時,靜靜站在身後,清淺卻明亮的笑容,讓她在一瞬間忘掉所有的事,什麼血海深仇,什麼坎坷淒涼,都搖搖遠去,滿世界隻剩他的笑。
他也會給她畫眉,細細的眉筆,被他修長的手指穩穩握住,筆端掃過娥眉,他柔軟的衣袖也拂過她的臉,淡淡的木蘭香,淡薄清冽。
有時候她都會恍惚,這樣的福澤,會延長成一輩子。如果……如果此刻手中握著的,不是那把鋒利的匕首。
花前月下,剪影成雙。
她為他撫琴,錚錚的琴音揉進萬腔深情。他總喜歡問:“明月,你現在可曾幸福?”
明明綺麗繾綣的笑,他眉心不經意間有了一抹哀愁,她的心緊縮,無來由害怕,這種害怕很揪心,像是小時候午睡醒來,床伴沒有娘親,沒有芷心,院子裏靜得發慌。
“明月,這個世上,有很多事,我們身不由己。可你呢,突然闖進來,又該置於何處?”他的眼睛蕩漾著一層淺淺的迷離,似找不到出路的孩子。
她不說話,身體冷冰冰的,手心卻沁出一層汗,第一次,她主動靠近他,將臉埋進他的懷裏,貪婪地吸取他身上淡薄的香氣。
他有些僵硬,片刻,伸手緊緊摟住她,扶著她尖尖的下巴,望進她清轍烏沉的眼底,眉心的痛楚昭然,薄涼的唇印上去,微不可聞的歎息,滿樹梨花,亂成漫天的雪。
她出手時,沒有一絲猶豫,刀刺進他的身體後,胸口卻漫過又急又洶的鈍痛,他還是緊抱著她,絲毫不肯鬆手,隻是低低叫了一聲:“明月。”
我竟然留不住你。
疼痛漸漸淡去的時候,她倚著他的肩頭,想伸手去摸他的臉,恍惚又聽到娘親在她耳邊唱歌,依舊是那首童謠,她手一沉,十分安心地睡去。
三個月前,戍守邊關十一年的秦慕將軍被京城一道聖旨,奪去百萬兵馬,當場賜死,秦將軍留京的家眷宗室一律被賜毒酒和白綾。
秦家滿門忠烈,功勳赫赫,一朝滿門抄斬,為的不過是慕容丞相在年輕帝王麵前的一句話。
功高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