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亂，混沌，一片狼藉。
    俞凜內心如是千軍萬馬駛過，揚起的灰塵足夠湮沒他的胡思亂想。
    他把手插進顧陌的頭發裏，觸手的卻是堅韌得有些紮手的毛刺，浮麵和深處的糾結終是讓他將自己與顧陌扯出了一條鴻溝。
    他背靠著牆壁大口呼吸，同時抬起手掌對著顧陌。
    那是一個不要靠近的手勢。
    顧陌頓住了腳步。
    俞凜的心忽然揪了起來，他忍不住把手撐向一旁的牆壁，突入的冰涼觸感讓他忍不住偏頭去尋。
    尋到的是他布滿克製與痛苦的麵龐。
    鏡子已經被細密的霧氣塗抹得均勻，他手掌下滑的動作帶起幾處的溝壑，溝壑四周彙聚如柱的水流，溝壑內躺著的卻是他抗拒外顯的半邊臉。
    俞凜忽然握緊顧陌的手腕，他把他推搡到一旁。他的後腦鏡像剛好填滿溝壑，俞凜暫時鬆了一口氣。
    好狼狽。
    俞凜想著，身軀有些發軟，步伐有些虛浮。開門時有涼風吹過，劇烈撞擊著他心底塌陷意誌的廢墟。
    ****
    天台，風涼。
    銀杏枝葉舒展得越發肆無忌憚，開合到極致的扇葉外緣啃噬著齒牙般的一層金邊。蔚藍天際像鋪展開的畫布，頭頂鑲扣的枝繁葉茂就是濃墨重彩的全部。
    又是一年夏末，與顧陌初次相遇的季節。
    俞凜支起一條腿，搭著胳膊，微僂的脊背抵抗著心髒的雜亂無序。
    顧陌向他走過來，站到他麵前，抬手壓著他的一隻胳膊，傾身過來在他額前落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他說“俞凜，你不要生氣。”
    生氣？氣什麼呢？是氣他瞞著自己報誌願報了三中嗎？還是氣他剛才在浴室的不拒絕？
    還是根本就在氣自己的不純覬覦和癡心妄想？
    他心虛卻也覺得自己的思想和行徑可笑。
    他抬眸問他“顧陌，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喜歡你，不是缺愛，不是依賴，不是對兄長，而是隻對你，有欲-望有渴求有索取的愛戀，是喜歡一個男人的那種喜歡。”顧陌不加掩飾，脫口而出的仿佛不是多層思慮的答案，而是下意識不假思索的直白。
    “所以想留在鴻城，留在你身邊。你不要拿我的前途我的發展我的未來那一套說辭來教育我，更不需要對我的選擇背負心理壓力。俞凜，我是年紀小，但我經曆的不比你少，我思考的遠比你多。我喜歡你，我要在你身邊，我會對我自己負責，也會對我們的未來負責，我會給你我能給你最好的，為著這個承諾，我不會輕視，不會驕傲，不會放棄努力。俞凜，相信我。”
    這是小孩的告白。
    一個不論怎麼剖析都直白青澀卻不顯幼稚草率的告白。
    顧陌是一個行動力遠遠超過語言表達的少年，當他沒有絲毫保留的對俞凜袒露那麼多時，俞凜完全相信他思考的規劃的遠比自己多得多。
    而且他完全有能力做到。
    但俞凜需要時間。
    事態的發展不算出乎預料，但太過水到渠成。
    而且顧陌還太小了。
    現在的顧陌表現得太像一個拿了糖果就不斷向你道謝的禮貌小孩，最後還贈還你他最喜歡的玩具。
    俞凜怎麼可能當真。
    他抬手握住小孩的半邊臉，拇指輕輕磨蹭眼下區域，直至其滴落的濕潤幹涸成泛紅的餘韻，他才收回手將小孩擁進懷裏。
    他的左側肩胛微沉，如果這隻是他未來需要承載的唯一重量，那他一定毫無猶豫。
    可他不能。
    對於顧陌，鴻城是一座港，俞凜是停舵的船。他可以上船修整，但他必須記得遠航。
    “顧陌，我從來沒想過。沒想過我們之間會發展成這樣，如果我做出什麼讓你產生誤解的行為，我向你道歉。”
    肩上的重量輕了，風吹落一滴滾燙，在俞凜空蕩蕩白茫茫的心裏烙下唯一的一片焦黑。
    “俞凜，你說謊。”
    ****
    隻有經曆過徹夜失眠的人才知道夜晚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天黑。
    入夜的天，那是一種在黑與藍，白與灰之間交織潑融的顏色，會有絲絲昏暗漂浮其中，但像紗，隻有薄而縹緲的一層。
    俞凜把手肘搭在眼睛上，睜眼看著手臂昏黃肉質和含混著渾濁的深色空氣之間鮮明卻又影重的分界線。
    另一隻手下意識的摸索至身側。
    冰涼又空蕩的觸覺感知讓俞凜胸口一直翻滾鬱結的氣息碾碎了傾吐於黑暗中。
    飯桌上，奶奶對俞凜安坐著不疾不徐吃飯的行為很不滿意。
    她把飯菜放進鍋裏加熱保溫，一個勁兒催促俞凜趕緊出門“你不是說陌陌就去兩天嘛，快去把他接回家啊，說不定他在那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俞凜沒辦法向奶奶解釋顧陌離家出走的緣故，隻說他有首都的朋友過來找他玩兒，他回翡華招待他們。
    奶奶下意識問怎麼不帶回家，後麵可能也意識到了家裏的普通和名不正言不順，不再說什麼，隻是一到吃飯就格外想念她這個“撿來”的寶貝。
    跨上摩托，掏出的鑰匙扣上那一顆蘋果依舊鮮紅，隻是俞凜握住的手指冰涼。
    他不確定顧陌還會不會跟他回家。
    站在那一幢依然不算熟悉的紅磚別墅前，俞凜來來回回最後還是沒有按下鐵柵欄外的門鈴。
    其實他也不確定顧陌是不是回翡華了，可他不回這裏，他還能去哪呢？西畔基本已經被俞凜翻了個遍，他隻能來這裏碰碰運氣。
    腳踝交疊著靠坐在摩托車上，俞凜眼盯著從鐵柵欄裏叛逃而出的一株羅漢鬆枝，細密而旺盛的翠綠讓他漸漸放空腦袋。
    直至視覺內的場景被調換成暗色背景，俞凜才回神似的抬頭看去。
    密封的高昂容器裏透出雪白光亮，偌大的落地窗薄紗裏，隱隱映射的人影叫俞凜心安。
    視線在沒有挪過，像盯了一下午的羅漢鬆，唯一不同的是，視線軌道盡頭有既定的目標。
    夜色逐漸濃鬱，俞凜在一室燈火熄滅過後打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