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相隨俱塵土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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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不容易有點起色的身子因為苻暉和孫成海兩人的事,又時時壞了起來。慕容衝雖軍務繁忙,卻仍對我關愛備至,沒有一絲地懈怠。可足渾珍珠的身子也不好,她常說,要是慕容衝軍情不利,準是我們兩人克的。
公元384年九月,慕容衝兵臨長安城下。
苻堅登上城樓,親自一會他曾經無比寵愛,心中再也容不下旁人的鳳皇。但見城樓之下黑壓壓全是數不清的如野獸般殺紅眼的鮮卑叛軍,一副誓要取他首級的滔天氣勢,苻堅當即氣憤不堪,扯著嗓子大罵:“你們這些奴才隻可以牧牛羊,何苦來送死!”
城樓之下慕容衝絕美的鳳眸陰婺,回答卻豪情萬丈:“奴則奴矣,既厭奴苦,複欲取爾見代!”就是因為厭惡了當奴才的苦處,所以想取你而代之!
苻堅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他昔日甚至愛勝江山的鳳皇兒竟然能夠如此絕情。當鳳皇兒拒絕娶他宗室之女的時候他就應該想到,可如今多年以後再見鳳皇,他的心又化了,隻是憑樓遠望,鳳皇的絕代風姿依然深深震撼著他的心。他想起了鳳皇小的時候,想起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
苻堅見敵方陣勢太強,遂派人送去一件錦袍,正是當年慕容衝在紫漪宮時穿過的,他至今還留著,他的鳳皇兒的一切,他都留著。
苻堅遣使送袍,稱詔曰:“古人兵交,使在其間。卿遠來草創,得無勞乎?今送一袍,以明本懷。孤於卿恩分如何,而於一朝忽為此變!”言下之意,愛卿遠道而來辛苦了,孤對卿情深意重,為何卿竟忽然之間變了?當年的小小錦袍,寄托著孤滿腔的心懷。不要鬧了,退兵吧……
苻堅對慕容衝不薄,最起碼他自詡如此,當年在紫漪宮中便“姊弟專寵,宮人莫進”,後經王猛切諫遣其出宮,仍是授於太守高位。他以為,當年的慕容衝少年英姿,魚水之歡,此時不忘舊情,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慕容衝遠道來伐,苻堅一時間竟想到念其冷暖。他半生征戰,文治武功素來寬厚驍勇,若已了無舊情,也不至於以錦袍取悅而緩兵。慕容兵臨城下,他尤念恩份如何,此情也實令人嗟歎。
苻堅自己憶起了從前,無限懷念從前,他也想打動慕容衝念及從前的床第之情。但他哪裏知道,這段記憶帶給慕容衝的隻有恥辱和仇恨,更加引起了他滔天的恨火。
慕容衝令使者傳話“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當寬貸苻氏,以酬曩好,終不使既往之施獨美於前。”我如今心在天下,怎麼會考慮如此一件錦袍的小小恩惠?如果你知天命的話就投降,將我們的皇帝送出來,苻氏一族自然會得到寬貸。
他真的心在天下嗎?未必,他心中隻有一個信念,複仇!
此刻的他,複仇在望,他就如一個執拗負氣的孩子般,擊倒敵人的同時,連唇舌之爭,也要盡占上峰。
苻堅頓時徹骨得冰涼,他的心裏涼透了,一口氣沒順上來幾乎吐血,他捂著胸口大聲怒曰:“吾不用王景略、陽平公之言,使白虜敢至於此!”他此刻氣憤交加才後悔當初沒聽王猛和陽平公苻融之言,竟使得鮮卑白虜敢於猖狂至此!
苻堅從城樓上退回宮裏以後,命將士死守,任燕軍如何叫陣喊罵也不出來應戰。慕容衝心念皇帝哥哥慕容暐以及數千鮮卑士族、民眾還在城中,沒有下令強攻。
燕軍叫罵了一天之後,連嗓子都冒煙了秦軍也不來應戰。慕容衝一聲冷笑,放軍士們出去四處“逛逛”長安城郊,軍士們一聽皇太弟親自發令,這等美事哪裏還能錯過,沒有值班站崗守城任務的便立刻歡呼雀躍的四處打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去了。
慕容衝坐陣阿房,令一部分燕軍圍住長安城,餘下的兵力繼續應付苻堅的各路伐軍。
長安城裏的“大燕皇帝”慕容暐坐不住了,他窩囊懦弱了一輩子,如今是該殊死一搏的時候了。於是他秘密聯絡族人,借口兒子要結婚,請苻堅來赴家宴,也籍此表明自己不恥與慕容垂、慕容衝那等禽、獸同族,與他們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實際上卻是想借機行刺苻堅。
苻堅婦人之仁青史留名,沒有因為慕容衝的圍困而遷怒慕容暐,又為了安撫城中數千鮮卑民心,答應了慕容暐。哪料那日天降大雨苻堅沒去成,一著失算,慕容暐就想率眾逃跑。於是令人暗中放出消息說“大燕皇帝”將被調離長安,鮮卑人都可隨去,應預先在某時某處集合。大家信以為真,結果就有人隨口說出去了。
立即便有人密報至苻堅處,苻堅當然知道沒有這個命令,這是陰謀。直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姓慕容的沒一個是可以馴服的。他胸中怒火衝天,咬牙切齒下令把城裏數千鮮卑人,不管男女老少婦孺全部誅殺。
被血光映紅了雙眼的苻堅突然想到,他的紫漪宮中,還有一位。
苻堅邁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走進紫漪宮,外殿的宋牙看到苻堅滿臉的戾氣,立刻驚懼萬分跪下來抱住苻堅的雙腿痛呼道:“陛下——陛下開恩——陛下開恩呐——”
苻堅用力一腿踹開宋牙,他幹瘦的身子飛起撞到巨大的銅柱之上,然後貼著銅柱慢慢墜落,腦後的鮮血將銅柱擦出一條長長的印痕。
夕陽如血,斜映雙頰,殿內的慕容灩明麗不可方物,令人莫敢逼視。眼見苻堅拖著染血的長長的袍裾進來,她笑靨如花,美得讓苻堅的心再次揪了起來,顫了起來。
有多少年,沒看到她這樣的笑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才十四歲,他見她的第一眼便心旌搖曳、驚為天人,她是他這一生之中,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天香國色的她要有一個更加傾國傾城的弟弟?如果,如果沒有鳳皇兒,我苻堅的命運,會不會不這樣?
苻堅開始有些失神,哪怕慕容家的人負他再深,他再恨,隻要想起鳳皇兒,他心中的某個地方,就會莫名的柔軟起來。那樣勝過仙人的天姿,即便他曾經擁有過,現在回想起來,依然如霧如幻,那般不真實,仿佛一切都隻是他的幻覺,那樣的美,世間根本不曾存在過,那樣的人,他此生根本不曾擁有過。
“陛下,您來啦?”
語如鶯啼,苻堅被美到惑人心魄的慕容灩一聲婉轉輕吟拽回了心神和飄遠的思緒,慕容灩一身盛裝,卻是鮮卑服飾,苻堅此刻一見更是格外刺眼,當即便怒不可遏。
慕容灩輕啟朱唇,從容笑道:“陛下是要來殺妾身嗎?”
“孤……”苻堅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女子溫柔如水,淡定如雲,久處於後宮卻從未生過任何事端,她還這麼年輕,她還這麼美貌,但是……苻堅變了麵色恨聲道:“你可知你那一眾叔伯兄弟們是如何大逆不道、喪心病狂的嗎?”
慕容灩笑了,“該殺!全部都該殺!長安城裏凡是身上流著鮮卑人的血,流著慕容家的血,全都該殺,一個也不能放過!”
苻堅震撼於慕容灩的滔天恨意,她的笑容甚至有些麵目猙獰。可明明這麼美的女人,怎麼會有猙獰的麵目呢?
“父王——父王——”一個五六歲大的似玉男孩兒跑了過來,他頭上的金冠也因為急速慌亂地奔跑而顫抖,“父王……”男孩兒撲進苻堅的懷裏,哭道:“他們說父王殺了舅舅……”
苻堅伸出手來,想要撫上男孩兒的頭,卻再沒有了往日那般的自然。
他叫苻淩,是自己最疼愛的兒子,自己把所有的天倫之情都給了這個兒子,他長的很像鳳皇兒,很像……
“淩兒過來……”慕容灩溫柔地伸出手去呼喚著苻淩,苻淩抽泣著伏進慕容灩的懷裏,慕容灩為他拭去粉紅小臉上的淚水,麵含笑意看著苻堅,卻認真地告訴苻淩“因為舅舅是鮮卑人,舅舅姓慕容……娘也是鮮卑人,娘也姓慕容……”
苻淩嚇的急忙抱住了慕容灩,慌張對苻堅說:“父王,父王不要殺娘——”
“父王……”苻堅顫抖著伸了一隻手,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慕容灩卻扳過苻淩的身子,拂上他俊美出塵的小臉,無限疼愛道:“淩兒,你是父王最疼愛的兒子,是嗎?”
“嗯!”苻淩堅定地點點頭,微微轉身看了看苻堅,然後天真地笑道:“父王說過,淩兒是父王最疼愛的兒子!”
“好,真好……”慕容灩笑著將苻淩攬入懷中,緊緊環住他,閉上雙目,淚水傾泄而下,然後緩緩睜開雙眼,看著苻堅,麵容扭曲地笑道:“苻淩,你最疼愛的兒子……”
苻堅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他驚恐地伸出手去,瞠圓雙目大喊“不要——”
慕容灩環住苻淩腰身的手,迅速從袖中掏出一柄利刃,厲叫一聲將匕首齊根插、入苻淩幼小的身子。
苻堅頓時一陣暈眩,身體猛顫搖晃,幾乎無法直立,不!淩兒,我的兒子,我最疼愛的兒子……
苻淩漂亮的小臉因為劇痛而變形,他張著小嘴顫道:“娘……”
慕容灩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去看他,緊閉雙目用力將匕首拔了出來,瞬間鮮血四溢,噴了她滿臉,也浸染了裙擺。慕容灩“咯咯”地笑著,臉上淚水與血水混在一塊兒,她癡癡道:“苻賊,我殺了你兒子,我終於殺了你兒子,我終於殺了你最疼愛的兒子,哈哈哈——”
“你這個瘋子!”苻堅如野獸般雙眼布滿血絲,衝上前去用盡全力狠狠扇了慕容灩一個耳光,慕容灩被他打翻在地,發髻散亂,牙也落了幾顆,口中鮮血直流,卻依然勉力地支撐笑道:“苻賊,自從我第一晚做你的女人我就恨不得你死——你強逼了鳳皇,我日夜都恨不能食你肉、拆你骨、飲你血——哈哈——”
“兒子死在你麵前,很心痛吧?”慕容灩被仇恨燒灼的失去了理智,歇斯底裏得瘋狂道:“看著兒子渾身是血的屍首躺在你麵前,你會不會心痛,會不會心痛——”
苻堅渾身難以壓下的怒氣似乎要將他的胸腔衝破,他雙目赤紅噴火,緊握的拳頭生生脆響,他一步一步走近慕容灩,伸出大掌便要擰向她雪白纖細的脖頸。
慕容灩的笑,如同冰天雪地中的一枝香梅,能令天地回春,她目光中燃起熊熊希望的火焰,突然間,趴在地上的她用盡全身力氣,恨意滔天血紅雙目仇視著苻堅,那目光在刹那間竟令苻堅有絲後退與恐懼。
隻聽慕容灩以瘋狂的意誌絕然淒厲叫囂“我慕容家不屈的英魂將保佑族人覆滅大秦,誅盡氐賊,苻氏子孫個個不得好死——”
說完,天香國色的女子高高舉起素指中血紅的匕首刺進自己柔軟的胸膛之中,她的身子緩緩倒下,嘴角滲出鮮血,她無力看了看伏在一旁兒子的屍首,淒然笑了笑,然後望向遠方,癡癡道:“誅盡氐賊……鳳皇兒……”
她倒地的那一刹那,人世間最美的花兒凋謝了,就仿佛她從來不曾存在過。
鳳凰的傳說中,獨獨缺少一段屬於她明豔不可方物的美麗傳說。
很多很多年以後,五胡十六國中的一位清河公主被載入史冊,僅僅留下十七個字“慕容儁女,年十四,有殊色,堅納之,寵愛非常。”
很多很多年以後,甚至沒有人記得她的名字,她的光芒被她一眾叔伯兄弟們與日月爭輝的燦爛所掩蓋。也許她並不想在曆史上留下名字,記得她,就記得她的一段屈辱歲月。或許人們也並不想記得她的名字,人們隻是在想,清河公主究竟有多美?清河公主那傾國傾城的弟弟鳳皇兒又究竟有多美?是不是人間所有美好的詞彙都會蒼白到黯然失色?
很多很多年以後,甚至沒有人記得這一段曆史了,這段曆史太過血腥、殘忍、色、情,連鳳皇兒都被塵封了,更何況她呢?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當有人發現了傾國傾城的鳳皇兒的時候,終於隨著那句“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也發現了史書中僅留下隻言片語的她。
她一定很慶幸,在史官一時興起多帶了兩個字,也為她書寫筆墨的時候,將她載為前燕清河公主,慕容儁女,而非苻堅寵妃。
這一生,若沒有那段歲月,該有多完美?
作者有話要說:慕容衝一生載於史冊最有名的四句話:1、“班隊何在?”2、“奴則奴矣,既厭奴苦,複欲取爾見代!”3、“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當寬貸苻氏,以酬曩好。終不使既往之施,獨美於前。”4、“楊定健兒應屬我,宮殿台觀應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
不知大家能否從中窺得鳳皇性格的一二?
尤其是長安城下他與秦王堅奴厭奴苦欲取汝為代爾的一段話更是成為經典。
史書載:慕容衝進逼長安,堅登城觀之,歎曰:“此虜何從出也?其強若斯!”大言責衝曰:“爾輩群奴正可牧牛羊,何為送死!”衝曰:“奴則奴矣,既厭奴苦,複欲取爾見代。”堅遣使送錦袍一領遺衝,稱詔曰:“古人兵交,使在其間。卿遠來草創,得無勞乎?今送一袍,以明本懷。朕於卿恩分如何,而於一朝忽為此變!”衝命詹事答之,亦稱“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當寬貸苻氏,以酬曩好,終不使既往之施獨美於前”。堅大怒曰:“吾不用王景略、陽平公之言,使白虜敢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