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相隨俱塵土卷二十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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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據阿房之後,我的身子又稍稍好轉了些,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早上,煙玉進來稟報說有人求見城外守軍頭目,說受皇太弟夫人的一位故人所托,有封信勞煩他轉交給皇太弟夫人。
    我剛剛起床,景兒正在給我梳頭,聽了煙玉的話便疑聲問道:“什麼故人?”
    “不知道。”煙玉搖了搖頭。
    “那信呢?”我接著又問。
    “在這。”煙玉從袖子中掏出一封信來遞到我的手上,我示意景兒不用再梳了,接過信來撕開看道:“屬下尊叩公主……”
    是孫成海,他怎麼好生生的不來見我,卻派人送一封信來?一種不詳的預感從心底開始緩緩上升。
    果不其然,看完信,我雙手一鬆,信箋便飄飄落地,失神怔在原處,淚水無聲的漫了出來。
    信很長很長,他說司馬潤被東晉皇帝司馬曜引為亂臣賊子下了天牢,他好不容易花重金獲得半個時辰的時間混進天牢,卻發現司馬潤已經身染重病,將不久於人世。
    獄中的司馬潤病入膏肓如同老了十幾歲,見到孫成海從平陽趕回來看他,感動的老淚縱橫,似乎是回光返照般,竟然恢複了些力氣能支撐著站了起來。孫成海看見生身父親落得這般境地,如此淒慘模樣,心裏酸痛難奈,頓時便也落下淚來。
    他跪在司馬潤膝下嘴唇嚅動用顫抖的聲音緩緩說道:“不孝子……叩見父親大人……”話畢,便重重磕了頭三個響頭。
    司馬潤頓時後退了兩步,驚的連嘴都合不上,他花白的胡須亂顫,手指孫成海抖道:“你……你說什麼……”
    孫成海跪在地上緩緩抬起頭來,臉上的淚痕尚未幹涸,他淒然笑了笑,問道:“父親大人還記得……記得當年的孫月容嗎……”
    司馬潤一聽到這個名字,更是麵色大變,瞠圓雙目驚詫地看著孫成海,孫成海咬了咬嘴唇,黯然道:“她……是我娘……”
    司馬潤震驚之下立時跌坐在地上,半晌回不過神來,孫成海急切上前去扶住司馬潤不住顫抖的身軀。司馬潤慢慢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孫成海,眼眶中濕潤的液體終於泉湧而出,痛聲道:“你……是月容為我生下的兒子?”
    “是……”孫成海低下頭,想起母親淒苦的一生,哽咽道:“母親離開建康之時已經身懷有孕,返回原籍生下了我。”
    “月容……月容……”司馬潤喃喃念著這個名字,淚如雨下,最終卻仰天癡癡笑道:“哈……哈哈……月容,你這個傻女人,你,你怎麼竟然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懷了我的骨肉,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給我生了個兒子……”
    孫成海心裏萬般的難受,為什麼不告訴你?還不是怕影響你的仕途嗎?還不是怕你家裏的夫人不高興嗎?你以為娘喜歡那樣嗎?你以為我又喜歡做孤兒嗎?
    司馬潤流著眼淚搖頭,不住得癡笑著“傻女人……真是傻女人……”
    孫成海扶住司馬潤的胳膊漸漸開始用力,他抬不起頭來,他無法去譴責這個拋棄了他們母子的男人,這男人是他的父親,是他母親最愛的人。
    “月容……”司馬潤漸漸止住了哭泣,哽咽著問向孫成海“你娘,她現在在哪兒?”
    孫成海麵上淒涼的一笑,淺淺一聲歎息,幽幽道:“她去世很多年了……”
    司馬潤又是一個震驚,半晌說不出話來,孫成海輕輕叫了聲“父親大人……”
    司馬潤低下頭來,神色更是悲痛到無以複加,喃喃自語道:“為什麼……為什麼她不來找我……為什麼她不來找我……”
    “為什麼你一直在我身邊都不告訴我……”司馬潤緊緊抓住孫成海的肩膀恨聲問著,轉而又把他攬進懷中,悲喜交加痛呼道:“兒子……兒子……你是我兒子……我終於有兒子了……”
    孫成海木然地被司馬潤抱在懷裏,心中一片悲涼,父親,此刻你最快活的,是因為終於有了兒子嗎?
    司馬潤抱著孫成海痛哭,等哭夠了以後,方才想起問他如何混進天牢之中的。孫成海說自己離開平陽之時我讓段隨送他出城,然後在城外方才贈他一包黃金,因為在城內時怕他不肯收下。他將這些黃金全部拿來賄賂守牢人員,東晉朝堂上下渾亂不堪,他自然順當的便進了天牢之中。
    司馬潤一聽沒有什麼風險,便也放下心來,然後便愧疚得慘淡道:“兒子,爹如今罷官抄家,沒有什麼能留給你了,爹對不起你啊……”
    孫成海緩緩搖頭“不需要……”
    司馬潤怔怔地看著孫成海,片刻後方才明白,他們不是一樣的人,自己追求了一生的東西害了自己,害了月容,害了兒子,害了很多很多的人,幸虧他們不是一樣的人。
    想到這裏,司馬潤頓了頓,複又顫聲問道:“安……安和公主如何了?”
    “公主,很好……”說起我時,孫成海的臉上方才展現出淺淺的笑意。
    司馬潤點點頭,重複道:“很好……很好……”
    “兒子……”司馬潤突然抓住了孫成海的胳膊,長歎了口氣,道:“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我這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如今大限將至,也不願她再蒙著這不白的冤屈無人知曉……”
    司馬潤緩緩說出了當年簡文帝司馬昱與宇文錦蘭、段起延之間的那段愛恨糾葛。
    那年的宇文錦蘭隻有十七歲,隨家裏的商隊初來建康,結識了在外遠遊返回建康的司馬潤,那時他還叫李潤。
    雖然李潤有了私定終身的孫月容,可還是被明豔不可方物的宇文錦蘭深深吸引,他壯著膽子跟胸無城府的宇文錦蘭攀談上以後便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正好宇文錦蘭跟家人下榻的客棧與李潤家相距不遠,他更是常常跑去與宇文錦蘭搭話,宇文錦蘭當他哥哥一般,自己又天真爛漫、活潑大方,所以並沒有為之多想。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一日宇文錦蘭帶著丫鬟在建康城裏閑逛,被微服出宮的簡文帝司馬昱瞧見,立時驚為天人,當即便發誓一定要得到她。
    司馬昱想方設法地追了好些天都沒追上,便暗中觀察起宇文錦蘭的一舉一動來,他發現宇文錦蘭似乎對那名她喚作李大哥的男子很友好,便登門找上了李潤,請他幫忙,並承諾若能成事,必將重謝。
    李潤心中也喜歡宇文錦蘭,自然沒有幫司馬昱的道理,但他前幾日聽聞宇文錦蘭說自己在大燕已有婚約,並給他看過那塊訂情的玉配,李潤的心頓時涼了下來。
    這會兒他又看到司馬昱的衣著、談吐以及氣勢均不是泛泛之輩,心中便有些動搖。他是個不甘平凡的人,他是有著野心的人。女人,女人而已,他朝有權有勢還愁沒有女人?到時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於是李潤裝的一臉義正言辭要司馬昱表明自己的真心,證明自己不是什麼玩玩就算的登徒浪子,司馬昱一恕之下真心沒表明,倒把真實身份給亮了出來,說自己乃堂堂天子,難道還會欺騙一個女人的感情不成?
    李潤嚇得急忙叩見皇帝,心中雖有矛盾,但更多的則是喜悅,老天究竟待他不薄,竟然能讓他有這樣的機會結識當朝天子。
    為了自己的前途,李潤昧著良心幫司馬昱把宇文錦蘭往他懷裏推,甚至亮出司馬昱東晉皇帝的真實身份宇文錦蘭也不為所動。李潤為了成事,竟然一咬牙將宇文錦蘭騙出來給她下了媚藥,然後讓司馬昱進了那間他從外反鎖的屋子……
    事出之後宇文錦蘭恨及李潤及司馬昱,近兩個月之後她懷了身孕,司馬昱得知以後當即便要接她入宮,哪料太後卻有所阻撓,剛巧這個時候宇文錦蘭遠方難奈相思之苦的戀人趕來。也許是宇文錦蘭將自己受辱一事相告,那男子沒有嫌棄她,也許宇文錦蘭為了怕戀人衝動涉險而不願說侮辱自己的人是誰,總之,當司馬昱再來找宇文錦蘭,表明要接她入宮之決心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她了。
    司馬昱不甘心,他甚至不算真正得到這個女人,那僅有的一晚也是用了卑劣的手段得來的,他不能還未真正得到便又這麼失去。於是他又遷怒李潤,李潤這時已經入朝為官,為了平息聖怒,他盡顯奸臣本色,出主意派人多方尋探,終於得知宇文錦蘭與戀人在路上已然成親,並輾轉多地在孩子都生下以後才回到大燕。於是他謀劃在鮮卑燕地毒害了宇文錦蘭的那個戀人,也就是她的丈夫。
    可誰都沒想到的是,段起延死後,宇文錦蘭竟然拋下了繈褓之中的幼女,自刎於丈夫屍身之前。
    至於當年司馬昱為何沒有直接下令偷走那繈褓之中的幼女,李潤也不知道。後來,那幼女被族親的姑姑,段昭儀接近大燕皇宮中親自撫育,司馬昱也就再沒提過這個孩子。
    以後的李潤自是飛黃騰達,步步高升,直到私下拜太子司馬曜做幹爹,後來司馬昱駕崩,他在政變中擁護新皇有功,被小皇帝封為義宗候,並賜名司馬潤,他權傾朝野,達到了一個臣子的頂峰。
    其實司馬昱臨終前並沒有讓司馬潤找過當年的那個幼女,隻是司馬潤因為活神仙王嘉的原因知道了當年的那個幼女就是我,又因我是得活神仙相救,更在心裏篤定我不同尋常,所以才一心捧我做安和公主,這件事情對他的仕途有百利而無一害。
    至於司馬昱當年為什麼沒有直接令殺手帶回那個孩子,連臨終也沒提到過?沒人知道了,也許司馬昱連司馬潤都沒有告訴過。
    原因可能就像慕容衝說的那樣,宇文錦蘭在結識司馬昱之前便已經與段起延私定終身,所以司馬昱知道宇文錦蘭非完璧之身,並不確定那個孩子就是自己的。
    也就是說,仍然沒人能告訴我,我的生身父親究竟是誰。
    司馬潤當初拗不過我,願意放我去平陽,除了有活神仙王嘉的意思,還有一部分原因,應該就是他對宇文錦蘭的愧疚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此刻說出當年的秘密,是不是表明他在懺悔?
    長長的故事講完,這下輪到孫成海瞠目結舌、難以置信了。這個人便是自己的父親,他與自己母親有終身之約的同時又能喜歡上宇文錦蘭,後來還能昧著良心幫司馬昱得到宇文錦蘭,再後來還能再另娶世家之女,再到後來為了仕途更是傷天害理的壞事做盡……
    今日聽到這個故事,他似乎是比自己母親的遭遇還要難以接受,他自小便習慣了母親與自己吃苦,這苦是母親的丈夫,自己的父親給予的,他能有什麼話說?而此刻聽到父親竟然這樣害過另一對夫妻,讓另一個孩子剛剛出生就成了孤兒,那個孩子,還是,是安和公主……
    孫成海的心裏痛到滴血,仿佛一切一切的惡都不是司馬潤做下的,而自己才是那個凶手,他握緊雙拳壓抑著、隱忍著,甚至將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司馬潤悲道:“我死以後,你將實情轉告安和公主,但別說你是我兒子,這樣,她方才能容你……”
    她能容我,我卻容不下我自己了……孫成海在心裏苦笑,將眼淚憋回去,原來真的很難很難。
    “禮部參奏了我弄丟安和公主一事,杭州靈隱寺裏那個假公主已經自盡了……”司馬潤說著說著忽而頓了頓,複又說道:“這件事情的實情我沒有招供,宗室們也因為安和公主是我尋來的便懷疑公主來曆不明,所以朝廷也沒有大力尋找失蹤的公主。若公主在平陽過得安好,你便……便不要讓公主再回建康了,免得日後受我牽連,憑白惹出事端……”
    孫成海一一答應,又聽司馬潤絮絮叨叨老淚縱橫說了很多悔不當初的話,時間一會兒便要到了。司馬潤緊緊拉著孫成海的手,淚含滿眶道:“我如此作惡多端,上天竟還讓我有兒子可以送終,我,我……”
    “爹……”孫成海顫聲叫了一句,司馬潤激動得差點暈厥,當即愧呼道:“我不配做你爹啊,兒子……”
    孫成海低下頭,不管別人怎麼看他,不管他自己怎麼看自己……孫成海痛心地看了一眼司馬潤,這個人,他都始終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不可改變。
    司馬潤最後囑咐孫成海在他死後改回李姓,但為了不受牽連,千萬不能透露出是他的兒子,孫成海默默點頭不語。
    當他慢慢起來轉身離開牢房的刹那,卻突然定住了,緩緩回首怔問道:“爹,如果當初你知道娘已經懷有身孕,會不會留下我們?”
    司馬潤瞬間楞住了,他想了想,口中喃喃道:“月容……月容……”幾聲之後,司馬潤笑了,癡癡道:“會,我會,我會……會先把你們藏在安全的地方,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們,然後……”
    孫成海的淚暢然流下,淒然笑了笑,轉身離開了天牢。夠了,已經夠了,不是嗎?慕容太守那樣愛公主,不也是先將公主藏起來的嗎?娘,爹的心裏真正有你的,娘,如果你在天有靈能聽到,會不會很開心?
    司馬潤並不知道孫成海的離開,隻是癡癡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語訴說著自己心中暢想著的那個畫麵。
    他朝有權有勢還愁沒有女人?到時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這麼多年以後,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才明白,他什麼樣的女人都能再得到,但那個她卻再也沒有了,再也回不來了,那個最愛他的她……
    當夜,司馬潤於獄中自盡。
    司馬曜沒有將司馬潤之罪禍及妻女,將屍首發還與她們治喪。
    孫成海更名為李成海,在司馬潤墳前為他盡了此生第一次的孝。
    半年之後,他才鼓起勇氣寫了這封信送來,但是,卻再沒了見我的勇氣,他在為父懺悔。司馬潤曾經對我父母做過的事,就是他曾經對我父母做過的事,他無法原諒自己。
    他再也不是,也不可能是那個護衛在安和公主身邊的孫成海了,如今的他,是李成海,公主的仇人之子。
    他給我的信中最後一句話是“辜負當時臨別約,此生無顏再相見!”
    看完信,我眼淚無聲的決堤,怔了半晌,待反應過來後急忙抓住煙玉追問:“那送信的人呢?”
    “奴……奴婢不知道……要問外麵那名守軍大人……”煙玉有些詫異和緊張,她幾乎從未見過我這個樣子,我看了看門口,道:“快叫他進來!”
    煙玉還沒轉身要出去傳那守軍頭領,我便急道:“算了,我自己去問。”
    一把推開門,那守軍頭領急忙低了首不敢直視行禮道:“夫人。”
    “送信的人呢?”我慌亂之下也沒叫他免禮。
    那守軍頭領隻得接著垂首答道:“是城門口打更的王二狗子他爹,屬下正扣著呢,就是怕夫人要詢問卻找不著人。”
    “快帶他來!”
    “是。”
    王二狗子他爹見了我便哆哆嗦嗦地跪下道:“見過皇太弟夫人。”
    “免禮。”我提了裙裾急忙上前問道:“送信的人呢?”
    “走了,那人三天前把信交給老朽,又給了十兩銀子,讓老朽三天後再將信送到守軍大人手裏,請守軍大人轉交皇太弟夫人。哦,那人個子高啊,模樣也俊,倒可惜了是個和尚……”
    “和尚?”我如雷轟頂,頓時後退了兩步,差點撞倒身後的茶幾,煙玉急忙扶穩了我,我眼淚簌簌地落下,失控地奔向門口,扶住門框大聲悲泣道:“孫大哥,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怎麼會恨你……我怎麼會恨你啊……他是他,你是你,你何苦將錯都攬到自己的身上啊……你不需要為他去贖罪……不需要啊……”
    “大哥,不要讓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好嗎?”
    “好……”
    “辜負當時臨別約,此生無顏再相見!”
    霏霏細雨中,我仿佛看見一個頭戴蓑笠的青衫僧人,邁著隱忍堅強的步伐,他的身影在荒山曠野中漸行漸遠,直到消失不見,再也遍尋不到一絲他留下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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