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國公主 第四十二章 素顏(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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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形影相吊地回到妃離宮,便隻在長廊間緩緩地拖著步子,不知不覺已走到宮裏的水塘邊,蹲下身子貓著,像一隻搶不到骨頭的小狗。
蹲了許久,無人可憐。地下有些枯枝,便拿了來亂塗亂寫。塗來塗去,終是無趣。風過林梢,呼嘯聲聲,似催我:不如歸去。從水塘邊立起身來,才發現夜寒霜重,鞋都打濕了,方才蹲著不覺得,走路踩著實在難受。見四下無人,索性脫了鞋提在手裏,隻穿著襪子躡手躡腳地準備溜回自己宮裏去。
低著頭專心地挑幹淨地麵隻管走路,我有些失魂落魄,直到迎麵撞上一堵“牆”。“哎喲!”抬頭一看,狹長雙目,堅毅下巴,身上濃烈的男人氣息,不是耶律楚還有誰?
我把提鞋的手往身後藏了藏,窘了半日,蹦出一句傻話:“大汗,好巧!”
“不巧,”他冷冷地說,“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
“啊?”我糊塗了,“你……不是……去了律妃那裏?”他沒有回答,把我藏在身後的手拉出來看:“這麼晚,你去哪裏淘氣了?鞋子還弄得這樣濕?”
我不敢說去水塘邊很沒出息地蹲了半天,隻好說:“走路不小心,踩進水裏了。”他取過我手裏的鞋子,“走罷。”
我站著沒動,疑惑地看著他:“去哪裏?”他拉住我的手:“去我宮裏。”
“你不去泰寧宮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歎了口氣,說道:“我實在很應該去,但還是明日再去罷。方才有個人出帳時眼眶都紅了……”
我急著辯解道:“沒有沒有,你說的我都明白,朝上還要倚仗述律右相。律妃又是你心愛之人。我是讀《女範》長大的,我……”還沒說完,他作勢就要走了。我一急,拉了他的小指:“哎……”他轉過身來,嘴角微揚:“到底要去我宮裏嗎?”我又羞又窘,垂了頭,再不敢說話了。
他拉了我往前走,一邊說:“瞧你方才這樣子,我倒想起兩句詩。”“恩?”我仰頭瞧他。他抿著嘴笑道:“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我順著就念出了後一句:“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他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手一拐就把我橫抱起來:“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等下不許又扭手扭腳的不肯。”
我自悔失言,捂了臉不給他瞧。他抱著我來到龍泉殿。我上兩次來他殿裏的情形還曆曆在目,心情卻已大不相同。
宮女們急急來開了殿門。他走到厚厚的氈毯上才放下我:“晚了,我弄點好東西給你嚐嚐。”說罷擊掌數聲,又低聲吩咐進來的侍從們。
不多時,侍從們捧進來鐵爐子鐵桶,生起火來,還有大塊的肉。我一直不慣契丹人的飲食,吃得極單調,隻進些乳粥之類。見到這一大塊一大塊似乎還滴著血的肉,有些反胃。
他叫我坐到桌邊,說:“你今後要一直在我身邊,我希望你早些習慣這裏的一切。其實你該試試不用筷箸,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是別有風味的。”說罷,拿起小刀切了幾條肉,串到鐵蓖上,放在火爐上烤著。火苗滋滋地舔弄著肉條,滴滴地漏下油來,鮮紅逐漸變成淺褐。殿裏登時彌漫起一股肉香。他取下一小片肉,放在醬料裏蘸弄一下,挑在刀尖上遞給我:“這是鹿肉,吃了暖身,你嚐嚐。”我掃了一眼那還在盤子裏的鮮血淋漓的大塊肉,又看看耶律楚,強自咽下惡心,鼓起勇氣咬了一口。
“怎麼樣?”
竟然,很好吃!外麵略有些焦,內裏卻是鮮嫩無比,配著醬料,很香。我忙說:“還要!”他嗬嗬地笑了,又切了些放在火上。煙火逐漸旺盛起來,連他的容顏都有些模糊。
他端起酒來喝了一口:“可惜你不會飲酒,甚是無趣,我隻好一個人喝悶酒。”我有些不服氣:“我也會些,給我倒一碗。”他嫌棄地說:“不行,等下喝醉了又說些拚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之類的昏話,叫我吃不消。”我見他老拿醉酒那晚的事來打趣我,心下忿忿,便搶過他的酒碗,喝了一大口。
“呃,呸——”比我那晚喝酒的還要麻辣,熱勁躥上來,鼻子眼睛全都又酸又疼,舌頭像掉進了辣醬罐。我辣得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一陣劇烈地咳嗽。
他拍著我的背,道:“你這不顧死活的脾氣還真是不改。”說罷拿了個梨給我,“這個冰,拿舌頭舔舔會好受些。”
我見到有梨,很是歡喜。到契丹後,很久都沒有見過新鮮蔬果,於是接過來就咬了一口。“哎喲!”跟冰塊一樣又冷又硬,我的牙也差點崩斷。我發怒,把這梨丟在桌上:“你捉弄我!”
他正喝酒,聞聽這話也嗆了一口,見我惱羞成怒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嗬斥我道:“我隻叫你舔,哪裏叫你咬它?”說罷叫宮人拿了碗溫水來,把這梨放在碗中輕輕敲著,一邊說:“東丹嚴寒,夏季苦短。到秋天就將這梨凍在冰窖裏留著冬日裏食用。吃的時候要用溫水化開了才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小刀將這梨去了皮,放到我手裏。
我咬著梨,喃喃地說:“果然是南橘北枳,連這梨也和大周的……很不一樣。”他似乎有些不悅,看著我道:“我不信南橘北枳這樣的話,周朝有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我忍住心頭的苦意,微微地搖了搖頭:“春日長安城裏那滿樹的梨花,這裏也能開放麼?”他不語,又恢複了那種淡漠的神情。
我們似乎,都有點茫然。
雪白的肌膚融化在濃黑的大床裏時,他執了燈,細細地看我身上的舊傷痕。“這裏呢?”他觸著我的手臂。我告訴他:“宮裏走水時燒著的。”胸口的牙印已經很淡了,他憐惜地用手撫過。雙腿上的傷痕也漸漸退成了粉紅色的細紋。他看著我腳踝上的一塊小疤:“這也是在路上弄的嗎?”我搖搖頭:“這是小時候在宮裏頭爬樹掉下來摔的。”他有點好笑的樣子:“周朝宮裏頭的小宮女,都像你這麼皮嗎?”我的心抖動著。其實我小時侯真的很調皮,而仙蕙就文靜得多。但是十四歲那年,我驟然失去了童真。
他把我翻過來看背上的鞭痕,那是我來東丹後第一次逃跑時挨打留下的。他俯身壓在我背上,用唇親吻著這些傷痕,從背後與我合為一體:
“真真,你……愛我嗎?”
我沒有回答他。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已願為你忘記一切,放棄一切,你……不要負我。但是我心中還留著身為公主的驕傲,我驕傲得沒有辦法承認自己的心意。
很久很久,終於在我身體深處完全釋放的時候,他低啞地說:“給我生個孩子。”我還是沒有回答,隻是用手拭去湧出的淚。孩子,我怎麼可能有孩子呢?……
也許我如飛蛾一般,隻是緊緊抓住這臨死前的一點點溫暖。又或如蜉蝣,朝生暮死,隻恐星沉海底,良時已逝。天將曉,情未央,長河漸落曉星沉。我情願明天的太陽永遠不再升起,讓我就此沉淪在黑暗裏,留住這虛幻的美景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