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國公主  第四十三章 素顏(中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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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眨動了好幾次才掀開睫毛,我以為是自己一個人。因為每次醒來,耶律楚都一定是去練武,或是上朝,天不亮就走了。
    然而今天,當我睡眼惺忪地轉過頭時,卻發現他仍躺在身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有些訝異:“大汗你怎麼不去議政帳?”話未說完他已伏上身來吻了我一下。我有點害羞,往他懷裏鑽了鑽。他點點我的鼻子說:“我的手麻了。”我這才發現他的左臂枕在我身下,連忙讓開。他抽出手臂,在我耳邊說:“你睡得這樣熟,我不忍弄醒你。”
    他,是為了不忍抽出手臂弄醒我,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去早朝?我怔忪地看著他,說:“糟了,你不去上朝,叫臣子們空等,我成了妲己褒姒了。”他捏捏我的臉頰,道:“你很好,一早就罵我是暴君昏君。”
    我拿毯子蒙了頭不敢做聲。他自己穿上紫色貂裘長袍,俯下身子掀開我的毯子:“還賴著不起來?”我裸著身子,隻覺得身上一涼,趕緊雙臂抱在胸前。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偷眼看去,我的衣服昨夜都被他扔在床邊的地下,而他此刻就站在床前。我隻好拿毛毯圍了身子,慢慢挪到床邊,伸手去夠地下的小衣。他的眼神緊緊盯著我伸出的光裸的手臂,直看得我慢慢地停下了動作,臉也燒起來了。
    突然地,他將我一把抱住。我驚叫了一聲,轉過臉,唇已被他銜住。我掙紮著,氣喘籲籲道:“你還不去上朝?明日便有人要說道你了。”他扯下我剛圍上的毛毯,嘴裏含糊地說:“明日再說,今日先做一回昏君罷。”
    我被他的熱情化倒,羞紅的臉藏進他的頸窩,到口邊的推脫亦成了酥軟無力的呻吟。臥榻纏綿,情致消魂,再起來已是近午時。
    我披上狐裘,裸著雙足,坐到鏡前自己梳著頭,如黑緞一樣的長發披覆在象牙白的肩背上。因在他宮裏,我並沒有叫阿君阿碧進來伺候,隻叫她們送來我的妝盒。
    他似乎也貪戀這不用議政不用批閱公文的清閑時光,站在我身後看著,眼睛裏含了濃濃的愛意,還不時用手撫弄我的長發。
    我取了筆畫眉,見他還癡癡看著,回過頭向他揚起臉問道:“畫眉深淺入時無?”他走近把我轉過身來:“我來替你畫。”
    我盈盈淺笑:“大汗你要學張敞麼?”他煞有介事:“畫眉的本事,他可比不上耶律大汗。”
    想起他肌肉逑結的雙臂,拿刀槍的雙手。這樣的手,也會畫眉麼?還是他,曾為誰這樣深情地畫過。
    他取過黛螺,捧起我的臉,在我眉上輕輕地、專注地描畫著。我們的臉貼得這樣近,時間也仿佛就此停駐。
    好半天他才停下,自己端詳了片刻道:“好了,你瞧瞧。”
    我充滿期待地向鏡子轉過臉。
    天!我倒抽一口冷氣。這既不是遠山眉,也不是卻月眉,更不是橫煙眉。這是兩彎……關——公——眉!沒錯,就是關公眉。
    我欲哭無淚。耶律楚果然是個不解風情的契丹靼子。他隻把我的眉用墨色認真塗滿,根本不知道要怎樣畫出情韻。
    “怎樣?好看嗎?”他得意地問我。
    他的神氣,好像是等著師傅誇讚的小學徒,那樣真摯和期待的樣子使他顯得極為年輕,竟像極了青。
    我把差點就衝出口的話吞回去,隻承受了他替我畫眉的情意,點點頭說:“好看。”
    用膳的時候,宮女仆役們在我們周圍服侍,人人都看到我兩條又黑又粗的眉毛,個個都微露出驚詫的表情,隻有耶律楚沒有看到,而且明顯心情不錯。我簡直如坐針氈,尋思著找件什麼東西把臉遮起來才好。
    直到蕭史走了進來。
    他向耶律楚恭敬地行了禮,突然看見我坐在他身邊,驚訝地用手指著我的額頭道:“夫人的眉毛怎麼弄成這樣?”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耶律楚看了看我的眉,問蕭史道:“蕭總管,她的眉……不好看麼?”
    蕭史此時大約有些覺察,露出溫和的笑容:“沒有……隻是和平日不同。”
    耶律楚何等聰明,已經明白,轉過頭來看著我道:“你可知自己方才犯了欺君之罪!”
    我被他一嚇,差點把手裏的茶碗合在身上。正待要請罪,他卻笑起來,原來方才是佯裝薄怒逗我:“現在瞧著,確實畫得醜,怪不得你頂著它們愁眉苦臉到現在,快去洗了罷。”
    我如蒙大赦,回到自己宮裏洗了臉,重新畫了眉,又換了衣裳,再往他宮裏去。剛轉出妃離宮的院牆,隻見一抹素色身影倚在廊柱後麵,向我輕輕地喚道:“夫人留步。”
    我一愣,竟渾身打了個冷戰。蕭史見我停住,卻並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我見了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半日才訕訕道:“蕭大人有事麼?大汗還在等我。”
    他極淡地一笑,那笑竟像冰一樣冷:“夫人不必再去,方才軍中來報南邊緊急軍務,大汗已經火速往黑鷹軍營中去了,吩咐我來告訴夫人一聲。”
    我呆立在原地,默默地聽了,良久才道:“那好……我就回自己宮裏去了……”
    他沒有說話。我停了停,想想還是要說些什麼,便硬擠出一句話來:“上回蕭大人囑我的事,已辦妥了。”他還是不做聲。我便回身緩步走開。
    走了數步,隻聽蕭史在後麵說:“夫人你……是對大汗有情了罷……”
    我停住了步子。他接著說:“方才見夫人看大汗的眼神,我便知道了。若夫人覺得快活,蕭史並不願多說什麼。隻是夫人莫要將癡心錯付了才好。”
    我迅疾轉過身來:“你說什麼?”
    他臉上隻維持著淡淡的表情,好似戴著副麵具一般:“夫人想知道的事,為何不來問下官呢?”
    想必是阿君已將我的問話告訴了蕭史。我的心情陰晴不定,既希冀著卻又害怕著。
    “跟我來罷。”他輕聲道。
    我隻猶豫了一瞬,便跟上了他的步子,來到上次的群帳裏。
    四目相對,都有些尷尬。他甚低落地說道:“……我應該早些告誡殿下……但上次你那般痛恨耶律楚……不想平叛歸來,殿下已換了心境。”
    我垂下頭,臉上一陣陣冷熱交替。
    “其實……我應該想到……他是那樣出色的人物,又待殿下這般寵愛。”他的神色,既失望又蕭索。
    我突然說道:“其實,辱我的人是耶律煬,劫掠和親隊伍羞辱大周的也是他。他才是我真正的仇人。大汗他當日救了我,他待我有恩。而且,”我熱烈地看著蕭史,“也許他,會為了我願意和大周休兵,也許他,能接受我的公主身份……”也許他,是真的有些愛我的……
    我以為他會不信,也可能憤怒。但他隻是充滿憐憫地看著我,喉頭裏還溢出一聲歎息:“……殿下……你是受了太多的苦,才會輕易地……”
    他還沒有講完,我已抓住他肩頭,惱怒道:“你是什麼意思?你到底什麼意思?其實他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很多事我都已經猜到了……”
    “是嗎?”蕭史淡然道,“殿下猜到了什麼?”
    我咬了咬牙,終於還是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我猜想他從前的王妃叫做素顏。他一定很愛這王妃。所以當她死後,他才會對女人性情大變。我猜想……”後一句話是如此難以出口,我竟難受得胸口像壓著巨石,“我猜想,他那王妃也是個漢人。他或許是因為我讓他想起那王妃,才……寵愛我的罷。”
    他倒是真有些意外:“既如此,公主也不介意嗎?”
    我的眼中落下淚來:“我是從哪裏出來的?在大周宮廷裏,我早就看多了女人的得寵和失寵。我很早就懷疑一個男人能隻愛著一個女子,何況是耶律楚這樣的男子,”想到青,我的心更滴出血來,“現在,我更不信了。縱然海誓山盟,隻要兩地分開,一切都會變,更何況是陰陽相隔……”我頹喪地說著,聲音越來越輕:“而且,我一個將死之人,還計較這些做什麼呢?他那王妃已去了那樣久,隻要他真心待我,我並不介意他把我當作別人的影子……”
    蕭史突然緊緊抓著我的手腕,像要把我手腕掐斷:“殿下,你方才說什麼?你怎麼會是將死之人?”
    我別過臉,一字一字都是血淚:“蕭大人,其實我在出宮之前就已服過慢性毒藥牽腸散,不過還有一年半載的日子。”
    他大驚失色:“殿下你……你是渾說的罷。”
    “我若不是將死,又豈肯留在此地?太子在宮中還不知如何,我哪一日不是煎愁交迫,但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拚命用手拭去淚痕,卻發現怎麼也拭不幹淨。
    他也落下淚來,淒聲道:“一定有法子的,殿下,你不會死的。待我告知淮南王,叫他設法找解藥救你……”
    我冷澀地搖頭:“哪裏有什麼解藥?而且,我早就想死了……在臨潢時……在愛的人離棄我的時候……就想死了……死對於我,是解脫,不是痛楚……”
    他的淚滴滴落在我裙擺上,像熾熱的火炭:“耶律楚知道嗎?”
    我搖頭:“初時是常吐血的,來了東丹隻咳過一兩次血。我的皮膚是越來越白了。我知道,這牽腸散是要叫人失血而死啊!若有一天,一滴血也流不出,就是時候到了罷……”
    他痛哭失聲。
    我抬起模糊的淚眼凝望著他:“蕭大人,我有一事求你!”他跪下道:“殿下何事,小人萬死不辭。”
    我緊緊抓著他的手:“我生是大周人,死是大周鬼。等我死了,大人一定要設法將我的屍骨帶回到大周去,即便不行,也要叫我的墳頭向著大周,讓我能看著……看著……”我用盡了力氣,再說不下去。
    他幾乎要咬碎鋼牙:“我若知道公主的身體,又怎忍心硬將殿下留在東丹?隻是如今你在耶律楚宮中,想要救殿下出去是難上加難,即便能出得宮,也出不了天福城!我好悔啊!”
    我無力地向他擺手道:“蕭大人,你何必自責?我即使回到二哥那裏,也是連累他。和親失敗,失了皇家體統,恐怕父皇也隻會賜我一根白綾。我早就是被大周拋棄的人了……”
    我們都淚落成雨。
    過了許久,蕭史才道:“殿下已經遭遇不幸,卻還遇上耶律楚這樣的人,我恨不得立刻殺了他!”
    我驟然低頭,直直地瞪著他。
    他道:“去扶餘前,我曾請托殿下設法救王北和扶餘滿城百姓。”“是,”我道,“王北已歸降。他也答應我,不傷扶餘百姓。”
    蕭史慘然道:“殿下你果然不知道!”
    我見他神色知道大事不妙,驚聲問他:“怎麼了?”
    他道:“那日你們回來我便急著想告訴殿下,然而卻沒有機會。耶律楚已派人將扶餘焚毀,將全城百姓盡皆強遷到南邊荒涼之地。凡有不從者,當即斬首。那扶餘城如今已是一片灰燼……”
    我如遭雷轟,又恍若萬箭穿心,一句話也說不出,像是親眼見著有誰撕開了胸腔,生生地剜了我的心去。再問耶律楚焚城的日子,正是他帶我微服去遊蕩的那天。他一麵和我做著甜蜜的平常夫妻,一麵已麵不改色地犯下這滔天罪行!我強自撐著,又問他:“……那王北呢?”他黯然道:“他雖已詐降,耶律楚其實並不信他。押解途中就著人殺了他了……”
    我直直地便往外麵走去。蕭史拉住我,淒聲問道:“殿下,你要去哪裏!”我雙眼一片迷茫,什麼也看不見,隻喃喃地說:“我要去……問問他……我要……親口問問他……”
    他用力把我拉回來按在椅上:“殿下你醒醒吧!你這樣衝動去質問他,他會殺了你的!”我昏昏沉沉地抬頭看他,隻見他的臉不斷旋轉交疊。我嘶聲喊道:“不會的……他說過……隻要是我的要求,他都答應,不管我是誰,他都愛我!”說罷又要掙起身子往外走。
    他厲聲道:“殿下!他怎麼可能真愛著你!你還記得故王妃嗎?素顏?”
    聽他說到素顏,我瞪著眼睛看他。他說:“你知道素顏是誰?”
    我搖頭,雙眼如魚目無神,像一個木偶。
    他道:“你其實應該能想起來,她和你一樣,是一位大周公主!”
    “公主?”我我突然憶起了數年前父皇曾封兩位宗室女子為公主分別和親契丹和奚族,後來契丹聯合奚族起兵反周,殺害了兩位公主。
    我渾身抖得如秋日的落葉:“難道素顏竟是鎮西王之女華陽公主?”他含淚點頭:“當時耶律隆光已有正妃,耶律煬也娶了奚族女子。耶律隆光便上書聖上將華陽公主下降給耶律楚。”
    “但是……但是……他不是很愛素顏嗎?怎麼會……”我直勾勾地瞪著他,像要將他的臉看破一樣。他卻笑了,淒厲到極點:“在耶律楚這樣的契丹王族心中,女子算什麼?公主又算什麼?當日起兵,耶律隆光下的斬殺令,耶律楚親自揮刀,將華陽公主斬於軍前!”
    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渾身的力氣全被抽空,隻有一片黑暗越來越大,越來越深,將我拖入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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