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國公主 第四十一章 素顏(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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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把這詩句讀了好多遍,直到要把素箋看得化了一般。他,是寫給這個“莫問奴歸處”的叫做素顏的女子麼?難道,在我沒有覺察的地方,還有著一個如此深情的耶律楚?
“妾去也,君自珍重。”這個叫做素顏的女子,她是誰呢?她到何處去了?“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又是怎樣的濃情厚意與刻骨相思啊!
啪的一聲,我已合上了書,好半天卻又打開書細細摩挲著這張素箋,直到一根紅燭將盡。走出耳房,仰起頭,正看見宮室正中懸掛的匾額:妃離宮。
妃……離……
頓時心頭像有火苗躥動,我向著外間喊了一聲:“阿君!”
阿君臥在外間榻上,聞聲披衣起身,執著燈火入內,還有些睡眼惺忪:“夫人這樣晚了還未睡麼?”
我問她:“服侍我之前,阿君你已經服侍了大汗很久罷!”她不知我為何發問,疑惑地應了一聲。我又說:“那麼你應當知道這妃離宮原先的主人是誰了?”
我以為她會爽快回答,誰知她卻露出為難的神色,斟酌了好一會才道:“夫人為何突然這樣問?是聽到了什麼嗎?”
我更奇怪,便向她道:“你也是蕭大人的人,有什麼你定要對我知不無言,不然我在這宮裏更難立足。”
她點點頭,誠懇向我道:“夫人放心,阿君對您一向是忠心耿耿的。隻是這宮裏原先的主子身份特殊。大汗曾有令,宮裏決不許再提故王妃之事,違者無論是誰都立斬不饒。”
“故王妃?”我想起蕭史曾告訴我耶律楚有位死去的王妃。她死後,耶律楚對女人性情大變。“這妃離宮原先是故去的王妃所居?為什麼會是這漢家女兒的擺設?”
阿君卻搖搖頭:“其實奴婢來天福宮時王妃已經不在了,所以並不很知道。夫人若要詳知,還是明日問蕭大人罷。他在宮裏宮外都有些眼線,應該清楚。”
想要再問她,卻是再不肯多說一言。知道她要我速去見蕭史,然而我心裏卻很是抵觸和他相見。長長的夜,我竟因此失眠。翻來覆去,眼前都是耶律楚那哀傷的字跡: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第二日耶律楚因平叛成功,遍賞三軍,連宮裏都人人得一份賞賜。他跟前的黃總管親自帶人送來賞我的一大堆東西。阿君穩重不言,而阿碧年少活潑,見了五色斑斕的一堆很是快活,高興地數弄給我聽,邊唧唧喳喳地說道:“早間就向貼身服侍大汗的宮人打聽清楚啦,妃離宮這邊的賞賜和律妃那邊一樣隆重,大汗還添了好些滋補藥材給夫人。夫人真是好福氣……”
我因晚間沒有睡好,有些精神不振,隻懶懶窩在榻上。她說一樣我便隨意要她分賞給妃離宮中各人。直到阿碧賭氣把一個很大的赤金元寶塞到我眼前道:“夫人醒醒神罷,可沒有這樣敗家的。這個是最後的沒有人要了!”我這才恍過神來,忙叫她去謝恩。
她去了不多時就回來了,卻一本正經告訴我:“回夫人,大汗惱了!”
我有些著慌,忙從榻上起來趿了鞋道:“什麼事有不妥?”她越發嚴肅,手叉在腰間:“大汗的原話是,得了這許多好東西,真真卻不誠心謝我。”
我納悶道:“咦,大汗怎知我不誠心?”“大汗說道,”她撲哧一笑,又擺出耶律楚平時冷淡的樣子,眯著眼學他的腔調:“我忙得沒空去看她,怎麼自己不來謝恩?”
她將耶律楚平日在眾人前不苟言笑的樣子學得十足十,我忍不住笑了去戳她的頭。她嘻嘻笑著逃到宮室門口,向我招手道:“夫人快些去謝恩吧,時候不早呢!”說罷指了指外間的天色。
我隻得起來梳了頭。阿碧拿了件鵝黃色的新鮮衣裳給我穿上。我攜了她便往軍帳裏去。帳外仍是黃總管站著,見了我卻擺擺手,悄悄道:“夫人來得不巧,大汗正發脾氣呢,還是等等再進去罷!”
話音剛落,就聽見裏頭耶律楚的聲音:“……什麼大宛氏……立了這女子為妃靺鞨人就能聽話不叛了?……再有異心我便滅了他整族,免留後患……”
一個聲音回答他,但有些輕,聽不清楚。隨即又是耶律楚的聲音:“……早說過立正妃之事永不再議,怎麼又敢提起來……”
原來是為了議立正妃之事生氣。隻是為何發這樣大脾氣,還要滅人整族?我突然又想起他寫在素箋上的那兩句詩。這樣生氣,是為了她麼……
正胡思亂想著,帳裏的人已經快步退了出來,是兩個契丹官員模樣的人,漲紅了臉,大氣也不敢出,出了帳就緊走幾步自去了。想起他發怒的樣子,我還有些膽戰心驚,於是當機立斷決定也一同溜走。誰知黃總管將我攔了一攔,已向內高聲道:“大汗,妃離宮裏的真真夫人來了。”
真真夫人?聽著這奇怪的不倫不類的稱呼,我有些悶悶不樂。
“進來!”是耶律楚清冷的聲音。
回到天福城,就不能像路上那麼隨意了罷。於是我揮手叫阿碧先回去,自己很小心地走進去,連頭也不敢抬,一直走到他長桌前,才跪下行禮:“奴婢見過大汗,謝大汗恩典。”
等了半日不見他叫我起來,忍不住抬眼偷瞧,卻見他正端坐在虎皮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見我拿眼瞄他,虎著臉道:“好大架子,這半日才來!”
我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辯解道:“……不是……是……梳頭呢……”他站起身來,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道:“賞你的東西,可都還喜歡麼?既梳了頭,怎麼不見你戴上?”
我虛情假意道:“喜歡得緊哪!”他捏捏我的臉,饒有興味地樣子:“你倒說說,最喜歡哪一樣?”糟糕,我哪還記得他賞了什麼給我?突然想起阿碧塞給我的那個赤金元寶,便信口胡說道:“那個赤金大元寶最是喜歡。”
他愣住,竟是一臉想殺人的表情:“那些個我特地叫人從周朝采辦來的珠釵寶器都不喜歡,倒喜歡這個金元寶?”
“特地從周朝采辦來的……”我驚住了,手裏撕絞著帕子,“是什麼時候的事呀?”
他拉我起來,抱我坐在他的長桌上,道:“征扶餘前就叫他們去了。回來我一樣樣親自挑過。契丹的首飾太過粗纊,與你嬌弱樣貌很不合。我見那對翡翠鐲子玉色很好,特地叫他們做小些,戴在腕上一定很襯你膚色。還有那些簪子,我叫不出名字,但花形顏色都雅致,想你見了一定歡喜,巴巴地等你來謝我。誰知你和粗使驛的婆子一樣是個粗人,單單愛個金元寶。早知道叫人拿錢堆滿你那妃離宮。”
我眼睛很酸,不敢看他的臉,低了頭卻正看見他右手放在我腰間,手上還深深留著在臨潢時被我撞出的疤痕。我伸手摩挲他的傷疤,輕輕地說:“其實我想要的不是那些。”
他揚起眉:“那你想要什麼?”
我抬頭看他,想說的話卻輕易從嘴邊溜走。突然頑心大起,向他道:“我想要的你都能賞給我麼?”他道:“隻要辦得到。”我說:“辦得到。”說罷拿我的帕子結在他手上,拉在手裏道:“我要綁住的這個,賞給我罷。”
“鬼點子真多!”他伸手捏我的鼻子,溫柔地笑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拉拉拴住他的帕子:“已答應了我,可不許耍賴。”他卻輕輕解下那帕子,遲疑了一會,斂了笑容道:“今夜不行,我要去赤珠那裏。”
我心頭湧起一陣濃烈的酸意,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睛。突然卻又清醒過來,赤珠是他的側妃,又這樣美貌。他去了扶餘這麼久,怎會不思念她?
我一聲不響地從桌上爬下來:“那我先退下了。”他攬一攬我的腰:“你不高興了?”我扭開臉,努力讓聲音更輕鬆:“沒有,我賢惠著呢!”見他凝視我,便使勁推他:“快些去罷!我也乏了,要先回去了。”說罷給他行了個禮,便往帳外走去。
快走出帳外時他突然叫我:“真真!”我立刻回頭:“恩?”他立在原處沒有動,輕輕地說:“我在朝中還須依仗右相。上京與臨潢也還要借述律家之力……”我沒有說話。他停了停,才道:“你是不明白的……去罷!”
我便獨自走出了軍帳。
春日的天福城晚上極是寒冷。風吹動我鵝黃色的外裳,帶起一陣冰冷直達心底。走著走著,我站住了。因為我突然發現,腳尖前墜下了一點小小的水滴,洇開在泥地上,化成一灘潮濕的痕跡。那竟是……我的淚!
我其實從不知道父皇宮裏那些女人們的心情,甚至也並不了解母後的心情。女子們不擇手段地爭風吃醋到底是為了那個男子,還是為了男人手中的權勢?又或者,隻是為了自己?
那麼,我落下的這滴淚,又是為了什麼呢?從那日蕭史識破我的公主身份到今日,並沒有多少日子,我的心境卻已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江山社稷,家國天下,恩怨情仇,都成了我心中淡淡的影子。
我變成了一個望幸的女人,也許,還將要變成一個哀怨的女人。
月色蒼茫,徒然地拉長我的影子。獨立月下,我風化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