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國公主  第九章 出塞(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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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卻狂笑起來:“這種毒叫做牽腸散。今日服下,不會有事。太醫也絕查不出來。但是它會留在你五髒六腑之內,慢慢發作,也許一年,也許更久,你的身體會一點一點地,被它灼毒,蝕穿……”
    我絕望地將酒杯向她擲去:“為何不給我一個痛快?”
    她敏捷地避過,讓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卻笑得更深:“你那日並非全然無功。給你一個痛快,讓你父皇更疑我?不,本宮沒有那麼傻。”她偏過頭,臉上現出惡毒的神色:“況且,你還有用……”
    我恨得咬緊了牙,手指緊攥,長長的指甲劃得掌心生疼。“殿下!”我轉頭一看,是冊命使裴冕。雖然長得並不像,但能常看見裴青的兄長,還是有一份親切。
    “明日就要騎駱駝入大漠了,殿下的身子……”他有些擔憂地看著我消瘦的下巴。
    我搖搖頭:“不妨。”
    “殿下可願與小臣一同走走?”
    坐了一天的車,確實很想活動活動,我調整心情,走到他身邊。
    我們邊走邊看,夕陽很快消逝。它急速墜入沉沉的黑暗,天空頓時失去了全部色彩,一片寧靜沉寂。當颯颯的和風徐徐托起永恒的古老的那輪彎月時,在這日與暮的交替中,連日所見都在我眼前閃過:陽關、古道、天涯路、大漠、落日、戈壁灘……禁不住低吟道:“天涯路望不盡悲歡離合,關山遠阻隔伊人何方?”
    裴冕緩緩行在我身側,輕聲說:“我看公主近日的心境,似已走入迷途。”
    我被他說中心思,轉首看他。他微一笑,如清涼的風:“其實冕應該謝公主對我裴氏一族的活命之恩。”
    我詫異道:“活命之恩?”
    他莊重對我一拜:“那一夜臣弟裴青擅闖公主營帳,幸公主重大義而棄兒女私情,否則……”
    我大驚,不由退後一步,好一會兒才勉強壓抑住亂跳的心:“你……都知道?”
    他微頷首:“青是極重情義之人,又年輕衝動。前番公主被拘,他已差點犯下大罪,幸父親將他鎖住。此次殿下和番,我料定他必來。”
    似一陣狂風暴雨席卷我的心頭。幸好我那日未肯與青同走。即便我們想走,也是天羅地網,無處可逃。我勉強一笑:“既然你知道,為何那一日不阻止他入帳?萬一我真與他一同鋌而走險……”
    他誠懇道:“一則,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深知青與公主的深情厚意,雖知他錯,卻不忍心阻止。這二則麼,隻有公主你親口斷絕他的心思,否則他絕不會罷休,說不定會一路追到回紇,闖下更大的禍事。”
    我的眼裏蓄滿了淚。我怎麼能跟他走呢?我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活著?那一日我的誓言“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不過是一種蒼涼的安慰。也許,我能做的,隻是在剩下的日子裏,靜靜地思念他。
    家國事大,死且無恨。昭君、文成、金城、太和……我走過的不過是和她們一樣的道路,體驗的,也不過是和她們一樣的心情。
    走出掖庭獄的第三天,我就被安排會見回紇使節。使團人數頗多,為首的卻是一個年輕人。宮女一番歌舞之後,當我盛裝從珠簾後緩步走出時,他上下打量著我,顯得極為驚訝,也頗為失態。我忙以扇半遮麵。他用回紇語說了一番話。旁邊的內官向我解釋:“他說,前日觀公主畫像,已覺美豔不可方物。今日一見,才知道畫工該殺。”
    “為何?”我低聲問。
    “因為他根本沒有把公主的神韻和妙處畫出來。”回答我的卻是那年輕人。我吃驚地看著他,沒想到他會說漢話。
    這人劍眉入鬢,雙瞳似漆,相貌頗為英挺。然而他的眼神,卻毫無顧忌地端詳著我,先在我的臉上兜了個圈,然後,又慢慢地移向我錦茜紅明花抹胸上露出的雪白的脖頸,再向下凝視我胸前微微的隆起。他這種占有者般的眼神我覺得很難堪,耳根發熱,無意識地伸手攏了攏胸前衣襟。他卻爽朗大笑。
    旁邊有內官偷偷附耳告訴我:“這是登裏可汗的第三子英義。”
    登裏可汗就是我未來的夫婿了。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恐懼地問裴冕:“我聽說,回紇的習俗,父死子承其妻,可是當真?”
    他一時不言,似乎在斟酌著字眼,最後說:“公主放心,登裏可汗年紀雖大,身體卻很康健,是長壽之相。”
    他的話顯然沒有能夠安慰我。望著我失神的雙眼,他又幽幽道:“唐肅宗時,寧國公主下降毗伽闕可汗,一年後可汗死,公主無有生育。雖依回紇法,割麵大哭,到底得返回故鄉。其實公主也知道,家母早年也曾在西域多年,如今回到大周,還生育了青弟。公主吉人天象,將來可重回故土未可知。”
    裴青的母親林夫人不僅貌美,還是名動長安的才女,也是我的恩師和未來的婆母。因她與我母後交好,母後傾慕她的才名,令她以丞相夫人之尊出入宮廷,教習我詩、詞、歌、舞與琴藝。母後不在的幾年,我更把她當作了自己的母親。不過,她卻不是裴冕的母親。裴冕是裴丞相第一位王夫人所生。林夫人十多歲時曾被契丹人擄去,二十五歲才被贖回,嫁與當時還是吏部侍郎的裴丞相為妾,第二年生下裴青。幾年後裴丞相原配王夫人病死,林夫人才被扶正。不過這段往事,外人幾乎不知道。夫人自己,也很不願提起。但她教授我的樂舞之中,卻有不少西域之音。尤其一曲《胡笳十八拍》,委婉悲傷,撕裂肝腸。每每彈奏此曲,夫人無不凝視遠方,淚流滿麵。
    “裴大人,”我鄭重地托付他,“我是大周之人。將來若我死在回紇,別忘記把我的屍骨帶回故鄉。”
    裴冕微皺眉:“公主何出此言?你看!”他向著左前方一指。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一株高大的樹木,在銀白色月光的照拂下傲然挺立。
    他告訴我:“這是胡楊,是沙漠的守護神。它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這是怎樣的樹,有著這樣不死的靈魂和不屈的生命?我帶著感動和敬畏之心看著它。
    “也許將來公主歸來之時,還能在這裏看到它。”
    傷痛滿溢在我的胸懷……也許他日魂魄歸來,還可以入青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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